文|刘勃
读《左传》,手边往往会放几部参考书。顾栋高的《春秋大事表》不必说了,方朝晖先生的《春秋左传人物谱》,也是常会翻阅的(虽然他的评论,我大多不赞同)。这书的特点,是以人物为中心,把《左传》中某人分散在各年的事迹,抄撮在一起。
这样,阅读体验就好多了。
编年体的书,最大的麻烦,就是一年之中,互不相干的事太多,而一个人,一件事的首尾因果,又往往隔得非常开。往往看到某事的起因,要看几十页毫不相干的内容,才能看到此事的后续。
譬如说,《左传》里,伍子胥的曾祖父伍参,第一次出现是宣公十二年(前597),第二次提到他的名字,则是襄公二十六年(前547),中间整整隔了五十年。伍子胥本人,则是昭公二十年(前522)登场亮相,到昭公三十年(前512)再次出现,前后间隔也有十年。
所以,你要把《左传》里老伍家的遭遇组织成前后呼应的故事,读书必须极其仔细,大脑必须高度活跃,才能把这些零散的信息串起来。
但如果你读《史记》,《伍子胥列传》是一篇一气贯注神采飞扬的大文章,随随便便就读进去了。
当然,编年体有它的优势,比如《史记》把伍子胥的爷爷伍举,认作楚庄王(?—前591年)时候的人,脑子里如果有非常清楚的时间线,就不会犯这种错误。但不管怎么说,比较可读性,《史记》完胜。
虽然文学批评家们倾向于赋予文学各种高大上的内涵,但庸俗地说,应该承认可读性也是衡量文学作品的标准之一。
很大程度上,文学是共情的艺术。最容易唤起人的共情的,就是“人”。而纪传体,正是以“人”为中心的。
读《水浒传》,一般读者未必记得108条好汉的出场次序;读《西游记》,孙悟空先打哪个妖怪后打哪个,想必也很多人弄不清。要把这些捋清,需要有编年体的思维,而常人很难有这个意识。
记住《水浒》《西游》里的一些精彩故事,就容易多了,这是纪事本末体的思维。讲故事比做“大事编年”要亲民。
而就算所有的故事你都记不清了,但武松、林冲、孙悟空、猪八戒⋯⋯的形象,在你脑海中仍可能很鲜活生动,这就是纪传体的思维。
所以《史记》对文学的第一个贡献,就是发明了纪传体,这是最符合一般人的欣赏趣味的体裁。
而且可以说,纪传体不但降低了阅读的门槛,也降低了历史写作的门槛。
魏晋南北朝时期,有一股子私家撰著历史书的风潮,纪传体的就有好多部,不成系统的杂史、杂传数量更庞大。是什么原因呢?纸的逐步普及使书写成本降低;社会上存在一个庞大的有闲阶级;大动荡的时代,张三李四都有反思历史的热情⋯⋯这种种理由之外还有一条,拿《史记》里的列传部分做范文,写人物传记,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你要为某个朝代作一部编年体史书,那真是非专业的史官不能作;哪怕是要为某人编个年谱,也需要有很好的随时做记录的习惯。但写人物传记就不同了,你只需要把某人的姓名、籍贯一介绍,再拍拍脑袋想几件他生平有意义或有趣的事,大致做个先后排序,写下来,一篇人物传记也算完成了。
这么写下来的传记当然不见得靠谱,于是干脆以不靠谱为常规,这便连带着刺激了小说创作。一部中国小说史,多少作家一动笔,难免都带着纪传体史书的腔调。
大家都熟悉《史记·项羽本纪》的开头: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
再看几篇小说:
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李娃传》)
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霍小玉传》)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惠⋯⋯(《聊斋志异·婴宁》)
为首闪出一将,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官拜骑都尉,沛国谯郡人也,姓曹名操字孟德。(《三国演义》)
都是这样,人物一出场,就老老实实介绍姓名、籍贯,标准的列传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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