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翻阅《饮水词》，耳边有着嘈嘈切切打在窗户上的雨乐声。外面黑灯瞎火看不见什么，但是窗台上的栀子花鲜明入目，枝叶青碧，花朵雪白，安安稳稳地蹲在粗陶花盆里，看着沉静温柔，又好像心事重重。那份韵味，似透了我方才读过的一阙阙长短句。清丽婉约不加雕饰，却有回味不完的伤情，弥漫不尽的哀愁……
那是纳兰性德一生的心路历程，他在人间的31年光阴里，少有欢愉记，多生惆怅叹。
他本是造物主亲吻了无数次才允许降临凡尘的谪仙。因为他的出场比许多大文豪都风光。估计李白、杜甫、苏东坡跟他对比完，都会羡慕嫉妒恨地流口水。
翩翩浊世佳公子，本是人间富贵花。纳兰性德出生在女真族里地位尊贵的叶赫那拉部。“叶赫”在女真语里意为“瓷器”，“那拉”在女真语里意为“留恋”。素来在汉人眼里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游牧民族，也有一支追求诗情画意的族系存在。这支族系后来成为了爱新觉罗部落的臣民，与爱新觉罗氏世代通婚。纳兰性德的父亲是叶赫那拉氏的纳兰明珠，母亲则是皇家格格爱新觉罗氏，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亲孙女。
纳兰性德，出生在顺治十一年的腊月，与康熙皇帝同岁，也与康熙皇帝是表兄弟。有了这层关系，自康熙三年，纳兰明珠就成了内务府的总管，之后担任过弘文馆的学士，刑部的尚书，督察院左都御史兼任经筵讲官，掌握过兵部的大权，给太子当过师傅，稳居内阁十三年。有这么厉害的爹罩着，纳兰性德什么心思都不用操，只要平平安安地生长，踏踏实实地上学就够了。纳兰明珠也给了膝下的心肝肉宝贝最好的受教育环境。他除了要求纳兰性德如八旗子弟一般掌握骑射武功，还要求儿子专心攻读儒家经典。为了让纳兰性德学业有成，纳兰明珠拼了浑身解数去“鸡娃”。他先聘请了一身傲骨的汉族文士丁腹松做家庭教师。丁先生调教有方，纳兰性德十岁已会填词。纳兰明珠又把儿子送到另一位鸿儒董讷家里，让他把天文象纬、舆地山川、诸子百家、君子六艺学了个遍。纳兰性德十七岁那一年，已能走进国家最高学府国子监读书了。第二年，他参加顺天府的乡试，轻松松中了举人！
家世好、学问棒、待人接物又有贵族修养，堪称上天的宠儿，未来的朝廷肱骨大员。可惜，命运在他初临殿试那年开了个玩笑。纳兰性德上考场前，患了寒疾。什么是寒疾？许是伤寒病，又或许是外感风寒而引发的慢性肺炎，经络淤堵。这毛病发作得迅猛又强烈，纳兰性德被迫躺在家里养病，忍不住发出生命里的第一声惆怅：“晓榻茶烟搅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父亲听到了，好言安慰他：儿子你还年轻，咱们等等，来年再战。
纳兰性德答应了，却在第二次的科考中，名列二甲第七名。
明清时期，状元、榜眼和探花前三名都在一甲之列，纳兰性德获得的却是第十名。这个成绩对于纳兰性德来说，无疑是失望的。他拼命努力是为了不辜负身边人对他的厚望，无奈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他也说服自己接受了现实，等待着进入翰林院，一门心思做学问。
谁知，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再次袭来。康熙皇帝下旨，纳兰性德被选授为三等侍卫，进入皇宫内当差。纳兰性德傻了眼。须知满清的内廷侍卫虽从勋戚、世臣、王公的子弟中选拔，性质不过是皇帝的家丁，相当于现在中央首长身边的保镖。御前侍卫少有读书的，有些连满蒙文字都不认识。文盲更是大批，浑浑噩噩莽莽撞撞。据道光年间撰有《侍卫琐言》的奕赓记述，侍卫们“品不在高，有爵则名。年不在深，有钱则灵。斯是茶房，惟爷是敬。铺盖堆炕满，草色入帘青。顽笑不分垄，往来无书生。可以下象棋，吃烧饼。说官差以乱耳，收锁钥之劳形。南为章京屋，后有茅厕坑。茶房曰‘班钱无有’……”纳兰性德是学富五车的读书人，却要与一群大老粗共事，内心的压抑与委屈可想而知。
纳兰明珠倒不觉得有个啥。御前侍卫能随侍皇帝左右，遇到良机即能扶摇直上，官至将相。想当初，纳兰明珠就是做三等侍卫起的步，不过几年光景就掌握了大权。可惜，纳兰性德志不在此。他经常落寞地看着梁间的燕子和梧桐树上的鸟儿，渴望离开眼前的红宫墙，琉璃瓦，他又没有办法让康熙皇帝收回成名，只得将注意力转移到谈恋爱方面。
诡异的是，纳兰性德的初恋与仕途相比，更不顺畅。据清人《赁庑笔记》记载：“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这位绝色的白月光是谁？至今学术界无定论。有人猜测是纳兰性德的表妹，后来进宫做了康熙皇帝的惠妃。据《清史稿·列传·后妃》留下的资料，康熙皇帝的惠妃应该是明珠的妹妹，纳兰性德的姑姑。因为惠妃属于纳兰氏，与纳兰性德属于堂亲。无论满汉，都没有堂亲之间成婚的。所以，纳兰性德的初恋可能是八旗中的贵族少女，与他有青梅竹马的感情基础。由于八旗女子到了一定年龄必须参加选秀，否则不得私自聘嫁。那位美丽的少女毫无悬念地被选中。从此，一入宫门深似海，再回首是百年身。
康熙一生妃嫔众多，单得到封号的足有65人。纳兰性德的初恋入宫之后，似乎没有得到什么晋升的机会。说来此情可待成追忆，可惜纳兰性德久久放不下。初恋对于男人来说，是一种多么特别的存在啊！她曾与他玩耍辘轳金井，四周风吹花影，两人嫩脸相对凝眸时，她娇羞羞地低下头，他痴呆呆地出了神；她曾与他相会在芙蓉池畔，一起看秋荷残叶，她对着他，脸泛红晕，鬓边凤钗流苏打秋千的晃荡个不停，那是少女的心事欲诉还休，他读得懂。可惜了，良辰美景，奈何天。可恨了，咫尺天涯，奈何帝王家。
纳兰性德也赌过一口气，他趁着国丧，甘冒大不敬之罪，花重金买通进宫做法事的喇嘛，披着袈裟混进了诵经队伍，只求再见一眼初恋。他们有幸见了面，却是相思相望不能相互走近。宛如天上的嫦娥与地上的后羿遥遥相对，默默无言，又如牛郎与织女在银河两岸伫立，脉脉不语。那一面之后，纳兰性德回家收了心。他燃亮灯烛，拈起毛笔，写下了“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伫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的句子。他祝福初恋能早日得到皇帝的宠幸，否则红颜暗老白发新，零落年深残此身。
爱一个人不是渴望占有她，而是希望她过得更好。纳兰性德的慈悲心为自己换来了好报。纳兰明珠看中了两广总督卢兴祖家的千金，为纳兰性德包办了婚姻。
婚姻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给了纳兰性德极大的惊喜与安慰。卢家小姐容貌标致，性情温柔，更兼腹有诗书气自华，心思玲珑生七窍。她为他红袖添香陪他夜读书；她为他轻挠后背十指掺掺剥嫩芽；她为他装扮成顾恺之笔下的洛神任他工笔细描，浅笑深颦；她为他弹琴唱歌缝补衣裳铺被叠床，贴心暖肺；她与他先结婚后恋爱，却将日子过得欢娱嫌夜短，恩爱愿天长。
那是纳兰性德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他们每天都想黏在一起，或赌书泼茶，或闲赏梨花，或在七夕节的月下双双吟诗，或像孩童围在小楼前后捉着迷藏。纳兰性德偶有随君扈驾出巡的情况，分离前夕，这对小夫妻舍不得睡觉，缠缠绵绵地说了一整夜的情话。直到卢氏怀孕生产，纳兰性德才再次感受到了无常的恐怖力量。
解语花一般的卢氏，生香玉一般的妻子，在产床上挣扎了多个时辰，几乎流干了身体里的血，才勉强把孩子生下来。孩子是个儿子。纳兰性德有了嫡子。他高兴地给孩子起名叫“富尔敦”。他以为卢氏生完孩子就没事了。不料卢氏产后严重的气血亏损，加上月子期间出现的并发症，她好像一朵夕颜花，迅速枯萎了。纳兰性德请来宫里的太医，遍寻民间的秘方，依然阻挡不住死神来临的脚步。
在一个鸟语花香的五月天，纳兰性德最爱的女人，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任他再三呼喊，再四悲泣，她也回不来了。
白居易说过：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此言用于纳兰性德的情感世界，端地是。
卢氏的逝世，不但带走了纳兰性德精神里的寄托，也带走了纳兰性德身体内的热情。
他再写不出欢乐的诗词，只留下无尽的眼泪，深陷在无尽的回忆里。
他将亡妻的灵柩暂存在京城的双林寺，足足有一年两个月的时间。
他舍不得将发妻安葬，他经常住在双林寺的禅房里，期待着能与卢氏魂梦相逢，再续前情。有一次，纳兰性德梦到卢氏穿着素色罗衫淡裙，仙女一般向他走来，他急拥在怀里诉衷情，卢氏轻柔地对他承诺，她恨不得变成天上的月亮，以便岁岁年年与夫君团圆。
梦醒之后，纳兰性德和着泪水，写下了著名的《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这首词句句带泪，声声泣血，令人不忍细读。
但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无论沧海桑田，无论斗转星移。离开的人已经离开，活着的人还要为公为私担负自己该担负的责任。
卢氏去世三年后，纳兰明珠和觉罗氏决定为纳兰性德续弦。他们看中了同为满清贵族的瓜尔佳氏（亦称官氏）。官氏无论是相貌还是才情，都逊色卢氏甚远。她极力模仿着卢氏的言行举止，却在纳兰性德的心目里等同于“东施效颦”。纳兰性德冷落着她，也冷落着别的妾室，看似无情与冷漠，实际是他无法将卢氏忘记，也无法寻找到卢氏一般知他懂他的红颜知己。官氏只能成为政治联姻的摆设，小妾颜氏只能成为养育儿女的工具人。他精神世界里的孤寒，不是皮肤滥淫就能够抚慰的。他不合时宜的愁苦，亦不是逢场作戏即能抒怀的。
天公不作美，天又可怜见。老天下一张出的牌，世人谁都猜不到。就在纳兰性德几乎断送了情爱之念的康熙二十三年，沈宛来到了他的身边。
沈宛是浙江乌程人，赫赫有名的江南名妓，却有着一张不食烟火的琉璃面容，并有着遗世独立的林下之风。她与纳兰性德接触期间，落落大方，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妙语如珠。她还擅长填词。她著有一本名为《选梦词》的词集。纳兰性德捧在手心，如获至宝。他又找到了一个能够与他对话的佳人。两人一来二去，感情升温得很快。令人无语的是，纳兰性德好不容易绽放的第二春遭到了朝廷律法的限制。
现代读书少的人，一度扬言纳兰性德与沈宛不得善终的爱情源于满汉不能通婚。实际不然。顺治皇帝在位时已然允许了满汉官民缔结婚姻。那么他们的船翻在哪里呢？在于康熙皇帝的“禁娼”政策。康熙十九年，朝廷明文规定“伙众开窑诱取妇人子女，为首照光棍例斩决，为从发黑龙江等处给披甲人为奴。”除此外，《大清律例·户律·婚姻》中规定：“凡官吏娶乐人为妻妾者，杖六十，并离异。若官员子孙娶者，罪亦如之；注册侯荫袭之日，降一等叙用。”纳兰性德爱上了沈宛，却不能娶她，只能将她养作外宅。可是，生性刚烈的沈宛，无法容忍地下二奶的生涯，心情苦闷，频发怨言。
纳兰性德终于明白，沈宛的诗词有李清照的特点，沈宛的内在更有李清照的风骨。她虽然沦落过风尘，实际清高骄傲，亮烈难犯。相对比，还是卢氏好，卢氏永远会体谅他，会迁就他，会理解他。沈宛看似脱俗，一提及名分就耿耿于怀、斤斤计较。她纵然躲过行政审查入了纳兰府，又如何能与官氏、颜氏和自己的父母、孩子搞好关系？
沈宛只能做情人，不能为妻子——纳兰性德不得不割舍了这段情。这也真实表现了男女面对情爱的不同态度。女人一旦认准了她眼里的一生一代一双人，便会化作扑火的飞蛾，宁愿烈焰焚身，也要与之生死相许。男人一旦面对现实羁绊，往往会抱怨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在男人的思维里，有情人一起做快乐事足矣，何必在乎是劫是缘？
纳兰性德失去了沈宛，心情郁郁寡欢。他将相思之情继续宣泄在字里行间，日复一日、欲罢不能。原来，痛苦是会让人上瘾的。哪怕别人告诉他，沈宛已经怀了孕。他也做不到振作了。
又在一个鸟语花香的五月天，纳兰性德结束了他惆怅而又失意的一生。这一天，正好是卢氏的祭日。
他在仕途上怀才不遇，直到死前还是御前的侍卫。
他在情感上数次受创，无论是初恋的有缘无分，还是与卢氏的有分无缘，还是与沈宛的相爱容易相处难。
他最高的成就，是他将短暂的人生感悟用字字珠玑的词作记录了下来。
那些真情挚意的文字，证明他来过，活过，爱过，自我实现过。
他称不得完美无缺，却是一个追求着完美人生，感受着世事残缺的体验者。
他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言行一致，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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