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从状元郎到阶下囚,一代诗佛的坎坷人生路

南山,清源寺。

一位身形瘦削的老者,正在寺院墙壁上作画。时而眉头紧皱翻阅书稿,呆滞片刻落笔犹如行云流水。

一条墨线在白墙上游走,虚实暗影镂空层峦叠嶂。平滑墙面逐渐立体灵动,仿佛被切分成三千世界。

意由念起,心随意转,手从心动。

鹿柴、欹湖、金屑泉、白石滩…,一处处自然奇景糅合人文意境,将辋川最美好的模样纳藏壁画。

老者缓缓放下手中毛笔,心念却没有从画上移开。他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山水亭榭,略带孤寂地说道:

裴兄,我把咱们的诗集画出来了。

701年,王处廉升任汾州司马。

他没去祖坟前放串炮仗,便带着媳妇迁居河东。给岳父大人写信报平安,也不好意思吹嘘公务繁忙。

太原王氏和博陵崔氏,皆为唐朝的五姓七族。门当户对孕育出郡望阶层,盛产政商名流和文坛巨星。

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

吃瓜群众仰望的高度,在豪门子弟身上略显平淡。比如小王的本家兄弟,动不动劝别人先赚一个亿。

群体难免会产生比较,主动攀比或是被动对比。如果周围缺少同类参考,无法聚合光环便没有阴影。

处廉徙家于蒲,遂为河东人。

一树繁花,散落天涯。

王处廉自愿落户河东,生活节奏顿时轻松舒缓。妻子崔氏已经怀有身孕,依然保持吃斋礼佛的习惯。

地方同事对此很费解,他们从郡县奋斗到州府,听说京城房价比人命贵,依然寻找机会想去搏一把。

人往高处走,你俩咋往低处流?

小王同志笑着不说话,收拾完办公桌按时下班。名门大户熏染出的气质,连拒绝回应都显得很儒雅。

承受过内外双重生活,停泊在接近本性的渡口。繁华京都亦或偏远边陲,皆是容纳身心的栖养之地。

王处廉回到家里,锅灶上的米粥冒着呼呼热气。

天有四维,乾坤艮巽。

自从崔氏进入孕晚期,整天催促王处廉想名字。面对人生中第一个孩子,小两口的心情欢喜而忐忑。

诗经楚辞到十大般若,笔画字数再到阴阳五行。尽管已经脱钩太原老家,起名字依然有着诸多讲究。

车舆的伞盖象征着天

车盖的中心柱称为天地柱

四根绳索牵挂车盖四角

此谓四维是也

咱娃叫王车盖?错!王维!

太原王氏和博陵崔氏,血脉随着传承不断稀释,记忆随着迁徙开始遗忘,直至后辈和老家再无交集。

木秀于林者名声鹊起,为争抢祖籍而大打出手。泯然于众者见面寒暄,也只能打趣五百年前是一家。

无门无派,反倒凸显出自然真性。

王维的出生,为单薄小家增添活力。

河东是秦晋交界之处,风土人情不同于北都太原。中条孤山与澜阔黄河,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老王抱着啼哭的儿子,脸上笑容跟朵月季花似的。嘴里念叨着快点长大,一家三口就能出门看风景。

数年时间,王处廉从来没有兑现诺言。

他不是在上下班途中,就是在找大夫调理的路上。十月怀胎的造娃活动,仿佛激发老王的无穷干劲。

朝廷经营强调做大做强,名门大户讲究多子多福。两者都是靠人多势众,用智力和武力编织关系网。

王处廉凭借夫妻同心,也让人口总量翻了好几倍。虽然不用担心养不起,但是精力明显有些跟不上。

维、缙、繟、紘、紞,此外还有个女儿。

生命像是定量配给,谁先消耗完谁先走。

和生娃的消耗量相比,养孩子简直就是个无底洞。从衣食住行到开悟启智,吞噬极大的耐心和精神力。

老王本想请教书先生,给吃饭和吃奶的同时授课。发现小地方教育资源差,干脆和崔氏亲自给娃启蒙。

琴棋书画诗词赋,还有佛典入门选修课。

名门望族积累的学识,缓缓流淌到下一代人身上。看着儿女由懵懂到聪颖,老王却时常感到两眼昏花。

没人告诉他付出值得,这只是做父母的当下职责。他也不会占卜预测未来,提前得知会出状元和宰相。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事情在未显露时已然成型。就像有人一生被童年治愈,有些人一生在治愈童年。

小王维欢快地跑进房间,拿本佛经追问书名释义。王处廉虚弱地放下药碗,接过《维摩诘经》说道:

维摩诘是人名,也指不沾染尘垢。

有情即解动,无情即不动。

若觅真不动,动上有不动。

崔氏诵经礼佛十几年,原以为修养出圆融和平缓。邻家妇人找她诉苦抱怨,三言两语便能释然开怀。

当她站在丈夫灵堂前,痴望着幼年丧父的孩子们。各种高深的谒语和禅理,完全抵挡不住内心悲恸。

不动是不动,无情无佛种。

这位大户人家的小姐,打起精神料理丈夫的后事。她没有投奔太原或博陵,而是留守河东哺育儿女。

受人恩惠自会平添业债,寄人篱下便要委曲求全。物质和精神此消彼长,想拿捏住平衡点千难万难。

熬过生命中的爱别离,才会收获真正的圆融平缓。崔氏悉心教导儿女学业,这是拿捏平衡的不二法门。

那一年,王维还不到十岁。

中条山林秀,黄河水浪浊。

岁月在山水之间往复,跳不出冬去春来的轮回。但凡撞见会喘气的活物,就像离弦之箭般弹射而出。

时间的本体无色无味,外相却是极为艳丽纷呈,从夏云秋风到言行谈吐,都能看见雕琢生命的力道。

王维,日渐出落成英姿少年。

别人给事物分配时间,他给时间贴上各种标签。物我的体位稍加以变化,仿佛就能腾挪出更多空间。

个人形象与诗词文章,在河东地区的声名渐起。外貌协会和内涵文化社,争相邀请他来担任代言人。

所有闪光点聚合光环,让无数同龄人黯然失色。一首首张扬狂放的诗句,肆意宣泄血气方刚的心性。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十五岁的王维才艺双绝,诗画琴棋水平冠绝蒲板。河东大地的山水人情,已经无力滋养出更高段位。

崔氏欣慰地看着大儿子,恍惚间想起老王的风采。名门望族的开阔眼界,让她明白儿子的路还很长。

世界这么大,你不想去看看吗?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重点不是屠刀而是放下。从来没有扛起过业力,怎可能体会到放下的通透。

崔氏和丈夫历经繁华,愿意选择趋于平淡的寂静。下一代人想要品尝喧嚣,只能凭靠自己奋力攀登。

王缙:哥,你真要出门吗?

王维:是的。

王缙:你才十五岁,能看得懂地图吗?

王维:你十四岁了,以后不能胡闹了。

王缙:哦,我知道了。

王维:瞧好了,大哥先给你们打个样。

纵目西眺,大唐长安。

717年,一群读书士子登山游玩。

重阳时节秋高气爽,名山大川还没被改造收门票。人们拖家带口出来散心,祈愿祛病消灾团圆美满。

路边小贩的叫卖声,惹得大姑娘小媳妇驻足围观。小孩带着山茱萸的头环,蹿过人群空隙追逐打闹。

读书士子有说有笑,一步一步地朝着最高处走去。凉爽秋风吹落几片黄叶,仿佛蕴藏着无尽的诗意。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兄,你是想家了吗?

王维没来得及接话,便被周围的叫好声打断思绪。常年漂泊长安的干饭人,纷纷用哗擦表达认同感。

没有佶屈聱牙的词句,无需深层解读的矫揉造作。二十八个常见字的组合,直击心灵最深处的柔软。

岐王李范:哗擦,这小子才十七岁?

李范的三哥,是大唐皇帝李隆基。

他们同被武则天幽禁,成长在亲奶奶的阴影之下。兄弟携手撂翻三婶韦后,继而逼死姑妈太平公主。

唐玄宗弯道超车坐上龙椅,安排父亲兄弟去享受生活,不要再触碰权力红线(见秦岭一白.李隆基篇)。

岐王的请帖,在文艺圈荣升为一种逼格。

王维走进奢华的王府,仿佛和门外不是同一世界。美酒佳肴混合琴曲雅韵,微醺半醉之间如梦似幻。

所有积累是为了释放,吃喝拉撒睡是要身动自如,诗书礼易乐为心意通达,两者同步才算拿捏平衡。

王维赋诗张口就来,飘逸的书法更是挥毫立就。捧着酒杯吟弄宫商角羽,还随手画了张小鸡吃米图。

王爷激动地喊道:来人,给小兄弟拿张终身贵宾卡!

工草隶,闲音律,岐王重之。

人和人的才能有差异,但远远没有圈子的壁垒大。就好比民间牛人再厉害,也难以和专家学者平坐。

王维凭借着超凡才华,挤进唐朝最顶级的人脉圈。一边有王公贵族赏识,另一边是文人墨客的簇拥。

被名利场放大的意气风发,开始埋下日后寂寥的种因。

那年科举前夕,岐王谓曰:子诗清越者,可录数篇,琵琶新声,能度一曲,同诣九公主第。

王维精心编排《郁轮袍》,背着琵琶走进公主府。他独自走向秀场主位,在宾客喧闹声中展开表演。

九公主逐渐被曲子吸引,忍不住转身看向演奏者。一拨一弄之际的音色,仿佛有种撩开心扉的悸动。

这小子是谁?长得还挺帅的!

九公主的三哥,是大唐皇帝李隆基。

王维深受皇家兄妹器重,在京城贵圈里已经炸锅。处于万人眼红的阶段,却并没有留下些豪情诗句。

他考中状元的史料模糊,两种说法竟然相差十年。一切都有些匪夷所思,就像和公主的关系是个谜。

秦岭一白不研究八卦,且采用21岁夺魁的主流说法。

唐玄宗的前半生很英武,文争武斗手艺炉火纯青。开元改革步入深水区,他更愿意调用老家伙主事。

王维作为新科状元郎,被派到太常寺担任太乐丞,主要负责礼仪歌舞彩排,论职称仅仅是个从八品。

上下班会路过国子监,中午打饭还要绕道翰林院,望着文人士子进进出出,自己只能回去擦狮子头。

很快,王维成亲了,妻子还是博陵崔氏。

最难做的工作:钱少事多风险大。

王维还没干满实习期,便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这件事情的离奇程度,并不亚于数月之前高中状元。

他的手下表演黄狮子舞,观众席上却不是皇帝。如此违纪而不怕死的人,大概只有李家的几个王爷。

大事化小还是以儆效尤,往往并不在于事情本身。

王维离开长安去上任,夜间寄宿在河南的客栈。他想起以前的种种过往,越觉得心乱如麻难以入睡。

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四周的虫鸣声打破寂静。他想起以后的颠簸生活,倍感哀愁地写下《宿郑州》。

朝与周人辞,暮投郑人宿。

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

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

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

自此以后,王维再也没有靠近过权贵。

十年贬谪,王维逐渐学会放下。

李白尚未成名,他已经名震两京(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

杜甫初出茅庐,他已经开始半隐(维十年座下,俯伏受教,欲以毫末度量虚空,志其舍利所在而已)。

人生最美好的年华,王维从喧闹趋于平淡寂静。

他每天上班打酱油,从未获得过先进个人荣誉。诗词绘画等各项业余爱好,清新淡雅风格愈加明显。

孟浩然等人来拜访,相约在秦岭一白的山货坊。土蜂蜜混合着茗茶清香,细细品味诗画相映的情趣。

如果这样生活下去,生命会变得平缓而又充实。或许老天觉得这还不够,远远不足以扛起诗佛称号。

天选之子,需要承受更大的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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