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滁州人,安徽滁州。
当我和外地人介绍家乡时,经常会出现一些小小的尴尬。
常见的桥段是这样的:
你哪儿人?
安徽滁州。
滁州?你们那儿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有啊,琅琊山啊。
哦,狼牙山我知道的,《狼牙山五壮士》嘛,哈哈,从小我就听说过。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般来说我不愿意多去解释,说什么呢,说这个琅琊山不是那个狼牙山么,能把人给累死。
不就是因为看过课文么,是欺负我大滁州没上过语文课本怎的?
后来我换了一种介绍的方式,一句话就让外地人知道了我的家乡:
我是滁州人,欧阳修写《醉翁亭记》的那个滁州。
对方多半都会做恍然大悟状:哦,滁州啊,我知道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完美!
这个时候你不得不佩服文化的力量。
说到文化,滁州跟文化人还是很有缘分的。
唐朝建中四年,滁州迎来了一位47岁的刺史大人,他叫韦应物。
在那个时代,47岁已经连壮年都称不上,直奔暮年而去,只做了个四品官,仕途基本上可以看到尽头了。
韦大人的心里难免有些感伤。
他觉得很惭愧,因为他们韦家是关中豪门世家,在他之前已经出过14位宰相。因为这样的雄厚背景,15岁的韦应物就被选拔到唐明皇跟前做御前侍卫,杨玉环的霓裳羽衣之舞,想必他欣赏过不止一回。
可是世事难料,渔阳鼙鼓动地来,安史之乱把风流公子韦应物打下凡尘。他在寺庙里混了好几年才算躲过一劫。此后人生起起落落,直到27岁时,韦应物才当了一个小小的洛阳丞,没过两年因为跟上司处不来而辞官,后面的十年,就在家中和寺庙中蹉跎而过。
总之,韦应物来到滁州当官,早已经没有了向上爬的激情,这对于他个人的仕途当然没有好处,可是对于滁州的百姓,却不啻于一篇福音。这位行政长官在滁州实行轻徭薄赋、无为而治的管理模式,百姓安居乐业。韦大人甚至在滁州拉了一支踢球的队伍,“遥闻击鼓声,蹴鞠军中乐”。
中唐时期,我们滁州就已经有了第一支足球队。
公元785年的春天,一场春雨之后,琅琊山中溪水暴涨,山间春色明媚动人,韦应物信步来到滁州西涧,寂静的空山,唯有淙淙的流水和啾啾的鸟鸣,刺史大人信笔写下一首七绝:
独怜幽草间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千百年来,有人在诗中看到了讽喻,有人看见了风景,有人看见的禅意。
韦应物一言不发,只留给我们一个模糊的背影。
200多年后,欧阳修来到了滁州。
有趣的是,和韦应物一样,欧阳修来到滁州,充满了不平和失意,甚至是耻辱。
因为,他是带着一身的污水被贬到滁州来的,而给他泼脏水,竟然是自己的外甥女!
欧阳修的姐姐是位续弦,她的丈夫老张原配死的早,留下了一个姑娘。这个姓张的姑娘跟着后妈生活,也喊欧阳修舅舅,实际上没有血缘关系。
没过几年,欧阳修的姐夫老张去世,看见姐姐带着一个小女儿实在可怜,欧阳修就把这娘儿俩接到身边照料,外甥女长大之后,欧阳修还亲自做媒,把她许配给了自己的远房侄子欧阳晟。
没想到这个张氏作风不正,勾搭了家里的男仆被捉奸成双,送往开封府审理的时候,狗急跳墙居然倒打一耙,说自己结婚前和舅舅欧阳修有奸情!
开封府尹杨日严曾经被欧阳修弹劾过,抓到这个把柄上蹿下跳做足了文章,一代文宗欧阳修被淋了一个狗血喷头,好不尴尬。
最后在宋仁宗的关注下,欧阳修洗脱了乱伦的污名,可是还是被以侵夺财产之罪贬官滁州。
官场失意的欧阳修来到小小的滁州,整日价带着朋友们游山玩水,不醉不归。至于治理政务,无非“宽简”二字。
有时候,没有管理,就是最好的管理。滁州老百姓又过上了一段轻松的日子。
欧阳修也乐得逍遥自在,他的足迹踏遍了琅琊山麓,醉翁亭、丰乐亭、同乐园相继建造起来。
在一次尽兴的野游之后,欧阳修提笔写下了那篇名满天下的《醉翁亭记》: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在文章中,欧阳修说自己苍颜白发,我想更多是一种夸张,此时的欧阳修不过38岁。
所谓醉翁的称号,更多的是表达内心的苍凉与失望吧。
翁去八百年,醉乡犹在;
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
今天你去琅琊山醉翁亭,还能看到大才子苏轼手写的《醉翁亭记》,欧文苏字,世称双绝。
我们现在都为这篇文章叫好,可是谁又知道欧阳修写这篇文章时的心路历程,究竟是怎样的百转千回,暗地嘘唏呢。
诗穷而后工,大抵,说的就是这样的状态吧。
400多年后,滁州来了一位王守仁先生,他的官职是南京太仆寺少卿,办公地点就在滁州。
今天我们一般不叫王守仁,都叫他,王阳明。
他是一个在互联网上被追捧成神话的男人,他的粉丝队伍里面,有黄宗羲、纪晓岚、曾国藩、李鸿章、梁启超、严复、孙中山、蒋介石……,日本海军元帅、“军神”东乡平八郎治了一方印,上面镌刻的是:一生低首拜阳明。
可是来滁州的时候,王守仁先生还没有那么大的名望,此时距离他龙场悟道刚刚7年,这个42岁的读书人看起来更像一位教书先生。
他的工作很清闲,于是就有很多的时间,带着一批弟子在山水之间游学讲座,滁州琅琊山的清水和白云,就这样化作了王阳明的诗篇:
鸣鸟游丝俱自得,闲云流水亦何心?
从前却恨牵文句,展转支离探陆沉!
如果遇到明朗星稀的夜晚,王先生还会带着学生环坐在龙潭歌咏诗篇,他们的歌声响彻了琅琊山的山谷。
那是怎样一种恢宏气象!
有时候,王阳明自比孔夫子:
滁流亦沂水,童冠得几人?
莫负咏归兴,溪山正暮春。
谁是王阳明的曾点呢?
在滁州讲学的时候,王阳明认为大家过于热衷语言的讨论,而丧失了心灵的静悟,于是开始提倡静坐悟入。
有一天,滁州的学生孟源问老师:我静坐的时候杂念纷纷,不能断绝,我该怎么办?
王阳明告诉他:这些杂念,你是没有办法强行断绝的。只能从杂念的源头去分析它,省察克治,等到天理精明之后,每一个念头都找到了它的来去之处,自然就不会再有杂念升起来。《大学》里面说“知止而后有定”,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呀。
王阳明的心学后来大放异彩,风行天下,而心学传播的第一站,就是在安徽的滁州。
阳明弟子德洪后来说:
“滁阳为师讲学首地,四方弟子,从游日众。”
有人可能会说,你说了这么多在滁州生活过的名人,可是他们都不是滁州籍的名人啊。
这正是我的用意所在,我宁愿不去提滁州凤阳的朱元璋,尽管他开创了大明王朝;我愿意提及那些在滁州留下文化遗产的古圣先贤。
因为,一个皇帝,只是开创一个朝代,一个家天下而已。
只有那些文化巨匠,才会塑造一个城市,一个国家的灵魂。
滁州,因为有了这些文化名人而显得与众不同,值得留恋。
也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喜欢对人说:
我是滁州人,欧阳修写《醉翁亭记》的那个滁州。
我是铁锤文史,一个热爱传统文化的读书人,一个辗转他乡的滁州人。谢谢你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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