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烟客,大清康熙年间,沂州府蒙阴县以教书为业的一个怪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籍贯所在,没有人认识他的亲戚家人,甚至都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名字。人们只知道他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喜欢一个人燃起一炷清香枯坐。每每看到袅袅而起的烟缕,他总是寂然冥想或是感慨丛生,一边拍着手,嘴里哼唱起一种没人能懂的歌谣……
久而久之,人们索性称呼他“烟客”,他听后只是笑笑,含混答应。
烟客时常有俗人不及的地方。康熙5年秋9月,烟客所在的西里村一户人家的老太太过世,出殡队伍刚出胡同口,抬棺的壮汉们突然一声惊喝,小儿手臂般粗的崭新麻纤绳竟然整齐地断为数截。
整支送殡队伍顿时慌作一团,先人棺材落地,按风俗来讲那可是大大的不吉利!正在这时,烟客恰好从旁边路过,他分开众人,走上前去,围着棺材转了几圈,手拍着棺盖长叹一声, “走就走了吧,何必还这样执念?”说罢,安排孝子孝孙们速速原地扎起灵棚,为棺木遮挡日月星三光,焚香祝祷以安慰先人。
同时,烟客询问孝子,老太太临终时可有什么未了的重大心愿?孝子贤孙们一时想不起来。烟客又提醒道,可有什么至亲之人还未赶到?大家这才想起来,老太太一生为人慈善,早年曾收养过一个乞丐的女儿为继女。因为那个姑娘后来嫁的地方路远,家里又十分贫穷,历来缺乏走动,所以,大家也就忽略了这门亲戚。
烟客闻听有些恼怒, “胡来,阴人眼里哪有阳世这些名利贫富之分?只有亲情冷暖而已!”当下就令孝子派人立即前去迎接姑娘前来送老太太最后一程。没想到,迎接的人竟在半路上遇到了那位姑娘,她急巴巴地赶来却是因为头一天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老太太前去告别,她心里大急所以连夜就上路往西里村赶。
可怜这妇人一双小脚,走了这么多路竟然已经磨得全是血泡!
说来也怪,这位姑娘刚到灵前哭拜,大家就看到老太太早已闭合的双眼里竟然流出了两行血泪!一旁的苏烟客见状这才叹了一口气,令众人继续送殡,此后的葬礼再也没出什么怪异。
苏烟客在西里村开馆讲学,似乎并不是为了赚取银钱。他整天授业之余,跟学童们嬉笑玩闹,过得十分开心。烟客喜欢种植一些从山上挖来的野花、野草,又不太修剪,只是喜欢它们自然生长。
闲暇的时候,村里的老翁们曾经见过烟客竟把葫芦藤和凤仙花的花茎嫁接到一起,胡乱捆绑。大家都笑话他在农事上无知,谁知秋来竟然结出了只有成年人大拇指那样大的晶莹透亮的粉红小葫芦,十分可爱!
老翁们纷纷围观,都啧啧称奇。烟客也不把这些稀罕物当宝贝,一一地分发给抽烟的老翁挂在烟荷包上当装饰。后来,懂行的地主绅士拿重金来买这些小玩意,他却又失口否认有这样的东西,东扯西扯,乡绅们无奈只好作罢。
康熙8年春夏间,蒙阴县大旱。旱情持续的时间竟然长达4-5个月,眼见得乡亲们吃水都成了难题,各村之间为了争夺水源,就开始出现了一些聚众械斗的悲剧。
苏烟客不得已也就罢了馆,整天围绕着村子转来转去。突然有一天,他找到村里的里正(村长),声称自己找到了水源。大家半信半疑,跟随他一路来到村后一处山崖的跟前。
话说这处山崖常年地处背阴,地势低洼潮湿,庄稼也长不好,往往被村民们忽视,也就荒废已久。烟客令年轻人搬开一块石板,顺着略微潮湿的地方挖下去,一直挖了2尺来深,他突然叫道“够了,切莫再挖,再挖就漏了!”
众人听得发懵,凑上前去一看,顺着斜斜的岩缝果然就有一些泉水慢慢地渗透出来,不一会竟攒了两三碗!大伙顿时喜出望外,纷纷称奇,询问烟客这寻水的秘法何在?
烟客笑一笑说,他只是按图索骥,找到了村庄的“龙位”而已。
凡是人类能够聚居停留的地方,堪舆上讲,必须得是五行俱全之处,这一点人们或许自己都不知道。你只需要按照方位仔细寻找蛛丝马迹,肯定错不了。否则,五行不全的话,这处地方地气混乱,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人口伤亡的灭绝之事,终成死地。
村民们大都听不懂这些道理,只是越发感觉到苏烟客不同寻常,也就越发尊敬他。
几十年来,烟客总是习惯一个人居住在学馆。生活上,他极尽简朴,衣服无论冬夏总是缀满了各色大小的补丁。
有一年的立秋那一天,烟客又愁眉苦脸地捧着自己的夹袍去找隔壁李婆婆帮忙缝补。以往他去求李婆婆帮忙,总是不空手,不是揣上几个鸡蛋,就是捧上一把干菜。这一回,苏烟客竟然两手空空上门求助,好在李婆婆心宽,也不在意,照样仔细帮他缝补,还特意挑了一块蓝色衬布,以求配色协调。
可谁知道,坐在一旁等候的苏烟客突然就发起火来,指责李婆婆不用心,害他失了读书人的颜面。
李婆婆当时有些诧异,见他面红耳赤,无理取闹也禁不住反驳了两句。不想烟客越说越来气,越说嗓门越大,几步就跨出李婆婆的门槛,对着邻居家的墙头就开始数落李婆婆势利眼。往日不空手的时候缝补得仔细,这番粗糙,分明是欺他贫寒!
李婆婆孤儿寡母年过半百,生计本来就很窘迫,几间破屋,偌大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副热心为人的好名声。见他这样损人,李婆终于气不过,一脚迈出门槛,也高声和烟客理论起来。
就在二人唇枪舌剑的当口,众邻居偷偷探头观望的时节,李婆婆家的旧房子突然“轰隆”一声倒塌了半间!要不是二人吵嘴,李婆好悬就被当场掩埋在废墟里!众邻居齐声惊呼,赶忙过门来相帮。
乱势之中,烟客悄然退去,等到大伙惊魂安定,再去寻找感谢之时,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自那以后,人们更是感觉苏烟客绝非一般常人!
话说满人刚入关那些年,清王朝开科取士还有一些重满抑汉的偏向,致使汉人才俊常常蒙屈受压。苏烟客在西里村开馆讲学几十年来,最受他器重的乃是村里一个的孤儿,名叫谢家麒。
谢公子是个苦命人,他7岁丧母,9岁丧父,为了给爹爹治病,家里欠下了一堆债,吓得众亲朋好友没有一个敢登他家的门。要不是苏烟客和里正商议接济这个孤儿,他恐怕连葬父的棺木都买不起!
饶是如此,烟客仍旧强拉着小谢,帮衬着他苦读寒窗,终于在他15岁那年一举考取了沂州府头名案首(秀才第一名)。乡里一时间纷纷赞叹,谢公子本人也志气高涨,雄心大增,只想接下来一气考取举人,成就功名!
可谁知,天不遂人愿,谢家麒从此竟然考运不佳,连连落榜,一连考了5次都名落孙山!小谢思前想后,倍觉对不起恩师、乡亲的帮衬之功,又苦恼自己让地下的亡父亡母蒙羞,一时间陷进苦海愁渊无法自拔。
他独自一人闷在家里闭门谢客,三个昼夜不眠不食竟然把一头青丝硬生生地熬成了满头白发!再出门时,乡亲们见了他无不摇头,流泪叹息。
康熙18年初冬的一天傍晚,天空阴云低垂,朔风一阵紧似一阵。刚点灯的时候,天上就开始飘起了鹅毛般的大朵雪花——这入冬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都早了许多。
村民们早早地都关门闭户,烧了热炕仔细躺下避寒,唯独小谢院里却连半点火星都没有燃起。此刻,满头白发、一脸憔悴的小谢正呆呆地坐在窗前,对着窗外无尽的黑暗,聆听着呜呜咽咽的北风摇晃着枯枝残叶,一点精神就像狂涛瀚海中的一叶孤舟,都淹没在悲伤的回忆之中……
凛冽的寒风时不时地卷着落叶雪花抽打在窗户上,撕扯着那些破纸洞希里索拉,越发增添了几分寒意。将近2更天的时候,阵阵大团雪花变成了漫天细细的雪粉,风也小了许多,天地间的无边黑暗寂静里只剩下一派“唰唰”之声。
此时,小谢正裹在单薄的破被里,梦见自己的爹娘相互搀扶,正一瘸一拐地从村头走来。他们莫非是刚去田地里忙活庄稼了?梦里只感觉自己还是懵懂儿童的小谢打开大门,正要奔上前去呼唤,却突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恶妇从院墙外拐过来。
只见她满脸青灰色,嘴角淤血淅淅沥沥,还不时地伸舌舔一下。妇人挡在小谢和父母之间,任凭小谢怎样哭喊,他的父母怎样呵斥,那个恶妇始终不理,只是固执地举起手中一截糟烂的麻绳,逼迫小谢拿去挂到自己屋里的房梁上……
小谢的爹爹急得举起锄头就去打那恶妇,却被她一把推倒在地;小谢的母亲又去拉她,也被恶妇毫不费力地一抬手就打翻在地……小谢虽在梦中,嗓子早已哭哑,破被底下一张脸上更是涕泪四流, “爹爹,娘啊……”
“我儿啊,快去找你塾师苏先生救你……记住,只有先生能够救得了你……我儿切记,切记……”爹娘的呼喊声越来越微弱,仿佛是隔了重重山水那样遥远、模糊;眼前的恶妇一张吓人的脸反而越凑越近。
她嘴里絮絮叨叨,也听不清讲的是什么;一张青灰色的脸上,嘴角牵动,似乎在邪魅地笑着……手上的烂绳头高高地举在小谢面前……
小谢眼见爹娘渐渐远去,又想起自己十年苦读竟然一再名落孙山,诸般坎坷聚到眼前,压得他喘不过气,突然之间心里一股绝望升腾起来,还不如……自己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就伸向了恶妇递过来的烂绳头……
“咣咣咣”,正在这时,破烂的院门突然被拍得山响,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来人拍裂倒下! “家麒,开门来,是我!先生给你送书来了!”苏烟客焦急的声音一瞬间震荡着整个小院,打破了周围的死寂。
小谢在迷迷糊糊之间心里一片凄凉, “先生啊,都到此绝境了,您还送什么书啊!百无生趣,人生凄凉,死亦何苦,生亦何欢?不如一撒手,让学生去吧,去见爹娘,再无人间的凄冷……”
烟客见屋子里半点亮也没有,等了一会不见动静,不由得越发着急, “痴儿啊,痴儿!切莫想不开!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们从头来过……人生何处无风景?……咄,破!”急到最后,苏烟客顾不上别的,一跺脚,一声怪异的吼叫直震得满院风雪激荡。
屋里的小谢也被震得胸口一闷, “哇——”地一张嘴喷出一股淤血。怪的是,这口血一经喷出,不光眼前的恶妇幻象不见了,手脚能够动弹自如,就连灵台也清明了不少。他赶忙一骨碌爬起来,嘴角也顾不上擦拭,踉跄着就去给先生开门!
烟客见状长舒了一口气,嘴里佯装埋怨道, “天寒夜冷,走,跟我去饮一杯热酒驱寒……”几句话没讲完,烟客寒着一张脸四处打量屋里的角落,突然就拉起小谢不由分说直奔自己家而去。
当夜,师生二人围炉温酒,烟客徐徐地讲起了这人生的不易。
他宽慰小谢,这人生在世岂能只为博取功名利禄而生?况且,功名利禄,那是人世间的利器啊,如同刀剑,伤人自伤!博取功名,就像是大将上阵,搏杀的时候必须不顾性命;战阵结束,输赢怎可预料?
古往今来,只见万里余一的将军封侯富贵,哪里曾见成千上万的枯骨还家?所以说,功名是利器啊!
况且,成就功名的业因众多,凡夫俗子的目光也就只有豆大的灯焰一般所视短浅。成也狂喜,败也狂悲,觉得是自己一人一时的功过,哪里知道这成败背后的因由庞杂,由不得一人一时之愿?
(忽然想起当今的大学生,昔日天之骄子985、211,寒窗熬尽;今天刚步入社会,却被人踩在脚下,心里想着一个小目标,每月却拿着区区3000元,何日才能天随人愿?悲哉!值得一哭!)
小谢听得恍恍惚惚,似懂非懂,凭他的悟性,似乎有所警觉。直到东方天边放亮,师生二人终于计议好,烟客帮助小谢开馆授徒,暂时也做起塾师来糊口度日。
清晨,看着谢家麒重新燃起希望,满怀信心地走出自己家的院门,烟客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当日,里正忙忙碌碌跑了半天,遍告所有的村民,把谢公子就要在苏烟客的帮助下开馆授业的喜讯散播开来之后,已经是正午时分。
他喜滋滋地来到苏烟客家门前,准备讨上一杯热茶,两个人再进一步商量几天后给小谢举办正式的开馆仪式,可当他推开大门进院一看,却被惊得目瞪口呆!
房门半开,苏烟客把自己常年不离身的褡裢挂在门口,一副楷书大字贴在门上, “吾去也!”他竟然就此消失了踪影!
又过了几十年,直到康熙49年的时候,西里村新一任里正毛大兴偶然有事出了趟远门——在几百里之外的莱州府置办货物的时候,偶一扭头,却见路旁一家塾馆里,一位中年塾师正摇头晃脑地带领童子们读圣贤之书。
看那络腮的长须,眼神、声腔,怎么活脱脱像是多年前自己村里的苏烟客苏先生?他的模样怎么还是那么年轻?记得小时候,自己还跟着苏先生读过千字文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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