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雏之殇:论庞宏与陈祗交恶始末

有时,“个人恩怨”只是表象,内里隐含着“家族旧恨”。

读《庞统传》时发现一个很不起眼的信息,即庞统之子庞宏、与尚书令陈祗不睦,因此受到贬抑,官止郡守。

统子宏,字巨师,刚简有臧否。轻傲尚书令陈祗,为祗所抑,卒於涪陵太守。–《蜀书七 庞统传》

庞宏无传,陈祗则附于董允传下,笔墨亦少。

陈祗作为费祎之后、姜维之前的蜀中权臣,尚有探讨价值;而庞宏相关记载区区三十字,往往被人忽略。也就遑论探讨其与陈祗交恶的始末因由了。

本文是冷门专题中的冷门专题,比之前写过的“管亥寇北海时间小考”更加偏僻。因材料所限,只能在“有限的故纸堆”中“串联无限的可能”。或有偏颇之处,还望读者朋友理解。

结合相关材料,我个人倾向,庞宏与陈祗交恶,大约始自“家族先世不睦”。即许靖与庞统之间的旧恶。

本文共 5200 字,阅读需 10 分钟

许靖与陈祗

许靖是陈祗外祖父之弟,陈祗外祖父是许靖之兄。陈祗随靖入蜀。

刘备入蜀时,许靖年近七旬。陈祗年龄无载,但彼时应年纪尚轻。

按《蜀书八》与《蜀书九》记载、许靖与陈祗皆汝南人,可知陈祗之父(失其名)亦出汝南。

许靖字文休,汝南平舆人。–《蜀书八 许靖传》

陈祗字奉宗,汝南人,许靖兄之外孙也。–《蜀书九 董允传-附传》

陈祗先世,可以通过许靖的履历、得到推演串联。

许靖本在洛阳任典选尚书郎(189),与吏部尚书周毖共事董卓。因翌年(190)关东兵起而董卓大怒,许靖畏祸,出奔颍川孔伷。伷死后、依附淮南陈温。

(董卓)叱毖令出,於外斩之。靖从兄陈相玚,又与伷合规,靖惧诛,奔伷。伷卒,依扬州刺史陈祎。–《蜀书八 许靖传》

陈温死于兴平元年(194),被袁术所害。孙策东渡江时(194-195),许靖避祸,南下交州(今两广与越南北部)。

可知靖“南奔绝域,津涂断绝”就在兴平年间。

考虑到许靖自初平元年(190)逃离洛阳之后、就四海流浪,没有返乡记载;且老家汝南被袁术部将孙香(孙策族兄)控制,又加上“陈祗少孤”可知其先世随靖入蜀。因此许靖之兄,与其侄女及婿(即陈祗之父)也必定随靖同行。

孙策东渡江,皆走交州以避其难,靖身坐岸边,先载附从,疏亲悉发,乃从后去。–《蜀书八 许靖传》

许靖在交州客居时,曾通过汉廷使者张翔、给曹操写过一封信。信中提到了许靖的逃亡始末,其中有一处重要线索。

即“许靖之伯母,感染恶疾,死于途中”。

靖寻循渚岸五千馀里,复遇疾疠,伯母陨命。–《蜀书八 许靖传》

许靖伯母,很有可能是“靖兄之母”。换言之,许靖之兄(即陈祗外公)可能非同父兄,而是从兄(堂兄)。

许靖字文休,从表字看不出长幼次序。而同传只提到许靖与从弟许邵(即“月旦评”创始人)共喜臧否而私情不睦。二许名声极大,但其“兄”却不见书载。

个人倾向,许靖大概率是长子,《陈祗传》提到的“许靖兄外孙”,其兄既非同产兄,也非同父兄,而是从兄。

这也能解释,为何陈祗“少失双亲、长于靖家”。

(陈祗)少孤,长於靖家。–《蜀书九 董允传-附传》

陈祗“弱冠知名,多技艺,挟权术”,被费祎器重,平步青云,代董允为侍中。又代吕乂为尚书令。

费祎甚异之,故超继允内侍。吕乂卒,祗又以侍中守尚书令。–《蜀书九 董允传-附传》

董允死于延熙九年(246),吕乂死于延熙十四年(251)。陈祗因年龄失载,故需要借助费祎履历而推演。

费祎进入中枢是在诸葛亮死后(234),而真正操持权柄是在蒋琬死后(246),即董允之死同年。

费祎拔陈祗为侍中,而侍中是地位尊贵的天子近臣(同于蜀之“中常侍”与魏之“散骑常侍”),因此必定是“独擅权柄”之人才有权授予的职位。

览查《董允传》,可知董允死前,一直未卸任侍中,而是“以侍中守尚书令”。可知陈祗被费祎擢拔,“代允为内侍”必在董允死后。

七年,(允)以侍中守尚书令,为大将军费祎副贰。九年,卒。–《蜀书九 董允传》

而董允与蒋琬又恰好死于同年(246),是年费祎代蒋琬掌权,而陈祗代董允为侍中。

陈祗死于景耀元年(258),掌权合计十二年。在位时“上承主指,下接阉竖”,权重于姜维。

串联陈祗与姜维的传记,可知陈祗实际充当了刘禅、黄皓、姜维之间的“润滑剂”。姜维与黄皓交恶,大致在陈祗死后。可知陈祗虽然“权重于维”,与姜维的关系倒并不坏。

祗死,后主“发言流涕”。这与法正死后刘备“言则流涕累日”的记载如出一辙。

景耀元年(陈祗)卒,后主痛惜,发言流涕。–《蜀书九 董允传-附传》

明年(法正)卒,时年四十五。先主为之流涕者累日。–《蜀书七 法正传》

法正壮年早逝(卒年四十六),因此特别受到痛惜。陈祗作为许靖外孙,“弱冠知名”(年二十),被费祎擢拔而平步青云。

参考“壮年离世”的法正,与先主后主的相似态度(发言流涕),可知身为费祎后辈的陈祗,卒年大约不到五十,甚至可能更轻。

因祗“少失双亲、长于靖家”,因此其政治立场,毫无疑问是倾向许靖的。

许靖与庞统

许靖其人喜好“清议”,即褒贬人物,品评高下。

少与从弟劭俱知名,并有人伦臧否之称。–《蜀书八 许靖传》

这种行为用今天的通俗说法叫“打嘴炮”。但在汉末魏晋,却是“乡党位次”的重要参考标准。

注:关于清议、浮华专题,我之前详细撰写过述论。此处不再展开。

值得注意的是,许靖的从弟许邵亦以“褒贬人伦”知名,甚至引动曹操屈身下拜。而许邵与靖“私情不协”,因此排挤靖不得仕宦,竟沦落到“以马磨自给”。

(靖与邵)私情不协。劭为郡功曹,排摈靖不得齿叙,以马磨自给。–《蜀书八 许靖传》

可知许靖、许邵势同水火。

有趣之处,是许邵虽与许靖不睦,却与同郡樊子昭亲善。

(许)劭始发明樊子昭于鬻帻之肆。–《汝南先贤传》

此材料又见于蒋济的《万机论》。

蒋济《万机论》云许子将褒贬不平,以拔樊子昭而抑许文休。–《三国志》裴注

济是时人,是参与司马懿“高平陵之变”的核心人物。因此其论述可信度极高。

更为有趣的是,庞统与樊子昭亦亲善。

庞统本仕宦东吴,是周瑜功曹(即人事部高级佐吏)。瑜死,庞统往吊,与东吴名士陆绩、顾邵、全琮共论天下英才,将全琮拟作“汝南樊子昭”。

(统)谓全琮曰:“卿好施慕名,有似汝南樊子昭。”–《蜀书七 庞统传》

陆氏、顾氏、全氏皆江东著姓,是贯穿孙吴统治的门阀大族。很难想象,作为周瑜功曹的庞统,会把全琮拟作“自己轻视的人物”,可知庞统必然与樊子昭相知,因此才特意以之抬高全琮。

许靖被许邵排挤得斯文扫地、不得出仕;而许邵与樊子昭友善,庞统亦与樊子昭友善。

以彼时“布衣横议于下”(曹丕语),“名士共相首尾,专以纠合为务”,“阿党比周,沆瀣一气”(曹操语)的恶劣风气来看,结党营私本就是彼时的传统。

桓灵之际,阉寺专命于上,布衣横议于下。–《典论》

九月,(曹公)令曰:“阿党比周,先圣所疾也。”–《魏书一 武帝纪》

何况庞统本也喜好“鉴识人伦”,对清议一类的事务颇为热衷。

(统)性好人伦,勤於长养。–《蜀书七 庞统传》

从庞统褒扬樊子昭可知,他对“与樊同郡、且声名更盛”的二许,必然有所了解。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两个派系不同的“清议名士”,嘴炮打多了,结仇在所难免。

许靖、王朗、华歆、陈温、许贡等人是一派;而许邵、庞统、樊子昭等人无疑是另一派。

更何况“清议、浮华”本就是“结党营私”的代名词。

虽然许靖归顺刘备时,庞统已死。但从樊子昭的线索看,庞统与许靖关系,亦不难推测。

庞统与法正

许靖与法正的恶劣关系,是“三国公案”。

法正不止一次在刘备面前大骂许靖,说其是“沽名钓誉”“外秀内败”“有名无实”的伪君子。

正说曰:“天下有获虚誉而无其实者,许靖是也。”–《蜀书七 法正传》

刘备深以为然。因为靖在蜀郡太守任上,背弃刘璋、翻墙逃跑,被刘备认为“很不爷们儿”。

蜀郡太守许靖将逾城降,事觉,不果。璋以危亡在近,故不诛靖。璋既稽服,先主以此薄靖不用也。–《蜀书七 法正传》

因许靖名声颇大,不得不“假意尊崇,眩惑远近”。遂丢给其一个“汉中王太傅”的虚职养老。许靖也就继续发挥自己“臧否人伦”的传统艺能,年过七旬而“清谈不倦”,终老蜀中。

靖虽年逾七十,爱乐人物,诱纳后进,清谈不倦。–《蜀书八 许靖传》

正、靖不睦人所共知。值得注意的是,法正与庞统的关系,看记载倒相当友善。

建安十六年(211)法正与孟达率兵四千赴南郡请刘备出兵入川,法正同乡(扶风郡)孟达、被作为人质扣押在江陵,而正则随刘备入蜀。

法正是放浪奸雄(曹操语),与刘备“同气相闻”,很快获得宠信。庞统亦不拘小节,屡次密谏刘备“因坐杀璋”。

曹公曰:“吾收奸雄略尽,独不得(法)正邪?”–《华阳国志》

益州牧刘璋与先主会涪,统进策曰:“今因此会,便可执之,则将军无用兵之劳而坐定一州也。”–《蜀书七 庞统传》

庞统与法正皆是刘备入川(211-214)的随军谋主,二人的亲善关系,可以从“事件”得到佐证。

彭羕是益州低级佐吏(文书官),且被刘璋厌恶而不得发迹。被剃了头发贬为苦工,遂亡奔葭萌,投奔驻军在此的刘备。彭羕先见了当时的“二把手”庞统,畅论数日,统大善之。而法正亦与彭羕有旧,二人遂共荐彭羕于备。

羕又先责统食,然后共语,因留信宿,至于经日。统大善之,而法正宿自知羕,遂并致之先主。–《蜀书十 彭羕传》

刘备入成都后,将彭羕一口气擢为“治中从事”(郡吏做到顶了),被陈寿称作“起于徒隶而一朝处州人之上”。

先主领益州牧,拔羕为治中从事。羕起徒步,一朝处州人之上。–《蜀书十 彭羕传》

从法正与庞统共荐彭羕,可知二人合作融洽;而彭羕被擢拔为治中从事的时候(214),庞统已死(213),唯法正尚在。

可知彭羕的“平步青云”,除了举主庞统外,也离不开法正的提携。

换言之,庞统死后,法正依然在替彭羕撑腰。

可知庞、法二人关系甚好,绝无“因私情废公事”的牴牾。

与此为佐证的是、诸葛亮对彭羕极端不善,屡次向刘备进谗,废贬彭羕。考虑到诸葛亮与法正的明争暗斗,其实无外乎“结党营私”。亦可见彼时蜀汉内部,派系间争斗颇为激烈。

诸葛亮虽外接待羕,而内不能善。屡密言先主,羕心大志广,难可保安。–《蜀书十 彭羕传》

综上所述,庞统与法正“同气相托”,而法正与许靖“势同水火”,三者间关系一目了然。

小结

庞统与许靖虽未曾共事先主,但结合“庞统亲善樊子昭”、“许邵亲樊而摈排许靖”的旧事来看,统与靖有旧是显然的。

再结合庞统亲于法正,而法正敌视许靖的故事来看,二人情好不睦显而易见。

有趣的是,被法正与庞统提携的彭羕,恰恰被诸葛亮所憎恶;且诸葛亮与许靖又甚为友善。

丞相诸葛亮皆为之(靖)拜。–《蜀书八 许靖传》

可知亮虽厌恶朋党之事(打击廖立、李严),但自己却难以免俗,白璧微瑕。

陈祗的表字非常有趣,是“奉宗”,侍祖奉宗。

祗字奉宗。–《蜀书九 董允传-附传》

考虑到陈祗“少孤”而“许靖伯母亡于道路”,故“长于靖家”的陈祗,其表字所谓的“奉宗”,所奉之人,必是许靖。

这就与琅琊王子司马遵,表字“思祖”一样。所思之祖,实际是死于“淮南三叛”的外祖父诸葛诞。

注:司马遵表字考辩,见仇鹿鸣《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文多不载。

由此,许靖家族(陈祗)与庞统、法正家族也就尤其不友善。

须知,彼时的家族仇恨世代传递,手刃复仇乃被视作“正道”。

酒泉赵氏刺杀家族世仇李寿,居然被州府无罪释放,还被乡里称颂,刊于石碑,写进了《烈女传》中。

淯母(赵)娥自伤父雠不报,乃帏车袖剑,白日刺寿於都亭前,讫,徐诣县,颜色不变,曰:“父雠己报,请受戮。”

禄福长尹嘉解印绶纵娥,娥不肯去,遂强载还家。会赦得免,州郡叹贵,刊石表闾。–《魏书十八 庞淯传》

酒泉烈女庞娥亲者,表氏庞子夏之妻,禄福赵君安之女也。–《烈女传》

统子庞宏,被陈祗憎恶而官止郡守,原因也就一目了然了。这根本不是陈祗与庞宏的“个人矛盾”,而是世代承袭的“家族牴牾”。

当然,两家矛盾不过是“嘴上攻讦”,远不至“血仇”的程度。因此报复手段止于“打压仕宦之路”。

(庞宏)为祗所抑,卒於涪陵太守。–《蜀书七 庞统传》

何况庞宏与父相似,亦喜褒贬人物;对陈祗家族或另有詈骂,也未可知。

统子宏,字巨师,刚简有臧否。–《蜀书七 庞统传》

从庞统追谥(靖侯)是在陈祗死后,亦可见陈祗在世时,恃宠而骄,对追尊庞统之事,应颇有阻挠。祗死后二年,统始得追谥。

(祗)景耀元年卒,后主痛惜。–《蜀书九 董允传-附传》

(景耀)三年秋九月,追谥故将军关羽、张飞、马超、庞统、黄忠。–《蜀书三 后主传》

这就与魏国镇北将军吴质构罪曹真,故真子曹爽秉政时,吴质的“丑侯”恶谥不得平反、是相同道理。

注:详见旧文“吴质系列”,文多不载。

因庞宏与陈祗本是冷门专题,且宏与祗的相关记载极少,故对二人构衅始末、起于“先世不睦”,本文仅做推测。见仁见智,希望对读者朋友有所裨益。

我是胖咪,头条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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