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不出,当如苍生何!谢安何以凭淝水之胜享有盛名,千古彪炳?

翻看《晋书·谢安传》,甚至于《世说新语》,里面都很少有谢安行政的具体事例记载。流传下来的,几乎全是谢安如何风流潇洒的各种轶事。

但在历史中,对谢安的评价却又相当高。

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要如何理解谢安的功业?

他仅仅是一个名士风流的宰相吗,或者最多再加上打赢了一场战争?那他又是如何赢得身后名的?

要想解开这个问题,我们就得把目光放回到当时的环境中,去做一番探寻了。

东晋当时立国六十多年,政治运行模式已经基本上成熟。这种成熟,其实具有两面性:

一方面,绝大多数的事务,在历史上已经发生过,或者有类似的情形出现过,早已形成固定的处理流程和处理方法,并不需要时人开动脑筋去搞什么创新解决方案。

这种情形,在统一王朝中很常见。 王安石在变法前,曾经给宋神宗上过《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其中提到的很多问题,早在宋仁宗年间就已经有了。之后过了几十年,问题依然存在——当然,王安石是想改变的。 但是,王朝运行的规律就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运行模式只会越来越稳定。

但另一方面,这种稳定模式也并非万能。其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办法应对新出现的危机。

当一个系统趋于稳定,那么如上所述,它所面对的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方案,就都是有现成经验可依循的。它的致命性bug,在于如果出现了新的问题,整个系统就会束手无策。

一个现成的例子,是清朝晚年的太平天国: 大清从立国至太平军起事,中间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时间。本来,对于叛军应该如何平叛围剿,朝廷是有固定章程可参考的,照章办事即可。 但事实上,情形并不相同。 首 先,太平军起事时,外国对中国的侵逼已经相当严重。其 次,太平军竟然占领了传统的江南财赋之地,大清财政立即捉襟见肘。 这两个新情况是之前没有出现过的,它们让清廷在应对太平军之时,不可能再沿用之前的方法。最显而易见的逻辑,便是之前嘉庆朝平定白莲教叛乱,朝廷花了近两亿两白银。如今江南已陷,去哪筹措这么多的银子来? 最终把问题解决掉的,是曾国藩的“湘军”。但“湘军”的出现,已经不仅仅是军事制度的变革,还是朝廷和地方重新划分权力的结果了。 也就是说,曾国藩在平定太平天国的过程中,其实已经重塑了大清的军事制度与央地格局。 他是用新办法解决了新问题。

谢安如今执政,面临的其实也正是这种局面:朝廷依然还是那个朝廷,但问题却已不再是当年的问题。

东晋立国,根基之弱历代罕见。

它不像绝大多数朝代,是以军事立国的。东晋之所以能够存续,总体而言有三个前提:

首先,士族共和的政治模式。

士族在东晋一朝深度介入政治,并且掌握了可以传承的实际权力,形成所谓的“门阀政治”。各大家族轮流执政,保证整个士族集团掌握权力,并进而勉强维持朝政的平衡。

这一点,是东晋真正的根基所在。如果翻译成现代语境就是,门阀士族才是东晋真正的统治阶级。

其次,长江天险。

虽然东晋在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很少真正把国境后退到长江沿线。但长江以北,基本上都是缓冲带,真正有大战来临时,都是可以放弃的领土。

在军事上,东晋追求的是“荆扬相衡”:上游的荆州是军事重镇,下游的扬州则是朝廷根本、财赋所在。荆州与扬州之间维持平衡,便能保证长江作为最后的军事防线。

最后,北方大乱,对南方难以形成有效的军事威胁。

这一点就不用多展开了——写这句废话,主要是因为本强迫症想和前面两点在结构上保持一致。

  • 但是,到淝水之战前,以上这些条件,已经统统不复存在。

/ 从桓温有篡位之心开始,桓氏既然希望凌驾于其他士族之上,那么士族共和的局面就已经被打破。

随后,桓温病死,士族之间的清算更是一触即发,这很有可能会引发更大的动荡。

// 同时,长江天险不再。

永和五年(公元349年),桓温领兵攻灭成汉政权,蜀中在四十多年后重归晋廷控制,来自于长江上游的威胁解除。但仅仅才过了十五年,前秦便占据益州,晋廷再一次丢失对蜀中的控制。

而且这次的危机,还远比之前那次要来得严重。之前成汉占据益州,不过意在割据,并没有想要争夺天下的野心,因此与东晋倒也相安无事。

但如今蜀中落到前秦手中,意味却不大相同。前秦既然攻占了长江的上游,便可从巴州(重庆)直接顺江东下。如此,东晋在长江北岸的军事缓冲带,以及长江天险本身,就统统可能失去防御价值。

/// 最后,北方已经统一,前秦正以极快的速度在壮大。

速度快到了什么程度呢?

太和四年,桓温领兵北伐,于枋头大败于前燕慕容垂,死伤无数。但才过了一年,前燕即被前秦所灭。

小明打不过小强,但是小强却被小壮一巴掌拍死了。如今,小壮要来找小明的麻烦了。

这么一梳理,你就会发现,到谢安执政时,东晋几乎所有的立国根基,都已丧失。

而这才是谢安在执政时,真正要面临的危机。

因此,从表面上看,谢安只是一个王朝中期的太平宰相,似乎可以萧规曹随,按照王朝既定的习惯运行。 但事实上,谢安要面对的,却是前所未有之局面。

那他又做了些什么呢?

第一,安抚桓氏。

桓温病逝后,朝廷里想要清算桓氏的声音已经特别大,毕竟桓温逾越了红线,有代替司马氏称帝的念头。

而且,桓温还曾经对王坦之和谢安动过杀机,这是对“士族共和”的严重越界,如果不加惩处,那么这个坏头一旦开了,以后的斗争必然会越来越没有下限。

但谢安却不认同这种观点。在谢安的坚持下,朝廷并没有对桓温的行为进行任何清算;而且,还保留了桓氏几乎所有的利益。

桓温的爵位,由其五岁的少子桓玄继承;而其职位——主要是军事部分,则分给了桓氏家族的其他人。朝廷唯一拿回来的,只是不再给桓氏操持国政的权力。

谢安的观点是,要尊重桓氏的利益。毕竟此时东晋大部分的军事力量都还掌握在桓氏手中。如果任意侵夺桓氏家族的利益,一旦桓氏作乱,朝廷真的经得起折腾吗?

所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只要承认桓氏的势力,只要桓氏的继任者愿意合作,那朝廷就还能维持原来的平衡生态。

其次,益州既然已经丢了,那么对这个无法改变的现实,就只能是接受。但是,也不是说益州被占据了,东晋就一定会重蹈当年东吴灭亡的覆辙。

一百年前,西晋兵分三路,发动对东吴的灭国之战: 西路从益州顺流东下,一路攻克江陵、武昌,最终进据建康,成为灭亡东吴的主力军。 中路从襄阳出发,兵锋南下,将东吴在荆州的兵力拖住,使其无法支援下游。 东路则从徐州一带南下,直接渡江进攻建康。 三路夹击之下,东吴几乎是瞬间灭国。

这个方案总体看来,对于前秦的可借鉴意义很大。如今北方实力强于南方,只要能想办法抵消长江天险制造的障碍,再加上同时出击,使南方首尾不能相顾,那么灭亡南方政权便指日可待。

这,也正是前秦的战略谋划。

基于这样的战略谋划,事实上,早在淝水之战前五年,前秦便与东晋打过一仗。战争由前秦一方发动,最终前秦攻克了东晋所占据的襄阳。

但之后,在谢安的居中指挥下,东晋一方进行了积极的防御,并在各方的配合下,将战场设定在了寿春一带——是的,淝水之战的主战场,是由东晋选定的。

先上个图,请放大查看:

前秦与东晋,都是在循着西晋灭吴的现成经验,来做战前准备。因此前秦的目标,就是要尽量实现西晋当年的局势。对此,前秦准备得颇具成效:上游占据了益州,可以顺江东下;中游占据襄阳,也达成了西晋当年的战果。

而东晋作为防御一方,自然就得竭力避免西晋灭东吴时的局面了。只是现如今开局不利,前秦已经在西线和中线上取得优势。既如此,那谢安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东线下功夫了。

在前秦统一北方以后,秦晋两国在东线的边界,基本上就是沿淮河一线。当初前秦攻打襄阳时,在东线也曾发生过战争,只不过前秦的军队被谢玄击败,东晋牢牢守住了淮河防线。

而这,便是谢安的优势所在。只要守住了淮河防线,前秦三路夹击的规划就根本不可能奏效:当下游的长江两岸都在东晋的控制之下,前秦的船只就算能从上游和中游沿江而下,到了扬州(指扬州刺史部)境内,也只是孤军深入,很容易就会被围歼。

那为什么又一定是淮河呢?

/ 这就要从水系的联通说起了。

中国的大江大河,几乎都是东西走向的,水系之间很少能有联通。但淮河却不同,淮河和长江之间,在春秋时期即已被吴国所勾连。

当年吴王夫差北上争霸,在今日的淮安与扬州之间开凿运河,修筑了著名的“邗沟”。这条“沟”,成为军队北上或者南下的通道(而如今勾连淮河与黄河之间的运河,是到明朝才开凿的)。

因此,北方最好的南下路线,就是经淮河进入邗沟,然后直抵长江北岸。如果前秦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三路合围大势立刻便成,东晋将回天乏术。

如今前秦倾百万大军而来,东晋的优势与劣势一目了然。劣势,在于双方的兵力对比极其悬殊。整个东晋在东线上能投入战场的,只有谢玄麾下的六万北府兵——这支部队,是谢玄六年前在谢安的支持下创立的。但对面的前秦,兵力却有上百万之多。

可优势也很明显,就在于淮河。东晋只要守住了淮河,前秦就无法形成三路夹击之势。这也正是东晋固守淮河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 此外,固守住淮河,还有另一个原因:前秦军队聚集在长安、洛阳一带,想要到达淮河岸边,也得走水路,一来速度较快,二来省脚力。

而前秦在行军途中经过的水路,是自曹魏以来,中原政权从东线运兵南下的必经之路——汝水与颍水,这又是淮河的两条支流。

因此最终的结果就是,东晋在失去了西中两线的战略优势后,谢安所能发挥出来的最大优势,就是防守住淮河。只要守得住淮河,就能把前秦的百万大军顿于国门之外,使局势不至于倾覆。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推演,既然南北大战会沿着淮河一线展开,那么在淮河的支流——淝水(今东淝河)开战,就将是最有利于东晋一方的选择。

战场,东晋就这么选定了。

再放一遍图,帮大家加深印象

然后再来看前秦的这一百万大军。

晋太元八年八月,秦建元十九年,前秦发兵一百万,正式南征。这一百万人,不是现役部队,而是征发来的。也就是说,他们连预备役都不算,是临时征兵凑成的。

苻坚之所以搞这么大的动静,是想一战功成,毕其功于一役。这么想,也算是理所应当:南北地理条件不同,如果最后变成了一场持久战,那么北方军在南方的领土上客场作战,成功概率只会更低。与其如此,还不如一次性动员起一支庞大的军队,一次搞定。

从后面的历史来看,这确是最优选项。之前西晋灭吴是这种模式,往后隋灭陈也是这种模式。苻坚的选择,并不为错。

而且前秦的动员能力也确实是惊人的,1000000人,居然真的也就动员出来了。

只不过,受限于行政效率,军队的集结成了大问题。

命令从首都长安发出,到达各地的时间却不一样;而且,各地执行朝廷命令的力度也不尽相同,这直接导致各单位征发的速度参差不齐。

最终,前秦虽然确实动员出了一百万大军,但这些人却从来都没有同时上过战场。

史书对此的描述是这样的:

“(苻)坚至项城,凉州之兵始达咸阳,蜀、汉之兵方顺流而下,幽、冀之兵至于彭城,东西万里,水陆齐进,运漕万艘,自(黄)河入石门,达于汝(水)、颍(水)。”

朝廷八月份决定南征,苻坚十月份到达前线,最后,大军十二月兵败回退,前后一共四个月时间。可等苻坚都已经败回洛阳了,还有没有到达前线的部队。

这种高能低效的动员能力,是时代的限制。在没有电报电话、没有通讯网络、没有铁路飞机的时代,苻坚即便再雄才大略,也无力改变。

更何况,这个漏洞,在战争中还被东晋一方给敏锐地抓住了。

开战前,苻坚曾派人去劝降东晋。找来找去,最好的人选,当然是曾经被俘的度支尚书朱序:朱序曾经在东晋为官,和对方沟通起来比较容易。

而且,朱序也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只是到了东晋的军营后,朱序说的却是下面一番话:

“若秦军百万之众皆至,则莫可敌也。及其众军未集,宜在速战。若挫其前锋,可以得志。秦军虽有百万之众,但还在进军中。如果等他们兵力集结,只怕将难以抵御。如今,应该趁着大军尚未集结,迅速进攻。只要能击败他们的先锋部队,百万大军就会不战自溃。”

这条消息,最终成为秦军大溃败的关键:东晋采纳了朱序的建议,随即开始主动出击,挑起战争。

而这里,又牵涉到了苻坚的另一项重大失误:亲自上前线。

动员了这么大规模的军队,苻坚亲自上战场,这是必然而且必要的。否则这么大一支部队,不管是考虑到指挥调动的顺畅性,还是基于安全的角度看待,交给别人都是不妥的。

但是,上战场和上前线,这是不一样的。

前秦朝廷在之前的讨论中,群臣对于苻坚的固执束手无策。后来,曾经提出过一个折中方案:陛下你出征可以,但最好不要上前线,坐镇洛阳居中指挥就好。

因为御驾亲征,有利有弊。好处,是能极大的激励士气,让士卒奋勇杀敌;但坏处,却是不能撤,御驾一旦后撤,军队立即就会四散。

可御驾的撤退,又是很有可能的,如果战场形势不利,那么苻坚肯定得先走,怎么着也不能把自己折在战场上。

但这个提案也被苻坚拒绝了。

如此,在前秦的策略错误以及东晋的主动防御之下,一场决定天下局势的大战,最后的胜负关键,就变成了这么一场规模不大的战役,而且,还是在北府兵的优势环境下进行的。

这就是狭义上的淝水之战。

整个过程,说来十分简单:十月,苻坚抵达前线,命朱序劝降。十一月,谢玄派刘牢之出击,取得洛涧大捷。随后,两军对峙于淝水。十二月,谢玄派遣使者,向前秦的前线总指挥苻融提议,希望秦军能后撤,让晋军渡河后决战。苻融同意,并暗地里准备在晋军渡河时袭击。可结果秦军刚刚后撤,朱序就派人在后方四处造谣,说“大军已经失败,正在后撤”。秦军当时在前线有25万人的军队,朱序这么在后方扰乱军心,后方根本就无法查证。他们能确认的,只是前军的确是在后撤。而在消息不通的情形下,苻坚的安全当然是第一位的,苻坚也随即后撤。然后,就变成了秦军的大溃败。秦军就此大乱,过河的晋军趁乱追击,大败秦军。苻坚负伤而逃。淝水之战,结束。

回顾整场战争,你会发现:

前秦对东晋始终没有形成合击之势,秦晋双方最终只是在淝水一战,而且还是前秦战败而归。

然后,谢安又通过一系列的政治运作,把自己擅长于军事的侄子谢玄,任命为了兖州刺史。正是在此期间,谢玄创立了“北府兵”,这支军队不仅打赢了淝水之战,后来还成为刘裕篡晋的基本盘。

因此,从表面上看,谢安只不过是带领东晋打胜了一场仗。而且如果深究,那么这一场仗他还只是个挂名指挥,都没有亲自上前线。

但是,你如果愿意细探淝水之战前东晋面临的内外部局势,就会发现,谢安为了这场可能会出现的战争,所做的准备是全方位的。

他身处于当时士族政治的“窠臼”之内,却用自己的政治手段将桓温去世后东晋可能出现的内乱消弭于无形,面对诸多不利因素,他一一努力消解。

同时,他还积极备战,在前秦统一北方之后,即着手命谢玄练兵。

看起来,谢安的行政,维持了他一贯的风流,似乎推崇的是无为而治。但事实上,在面对东晋百年未有之变局时,谢安一直在努力经营,而且结果证明,卓有成效。

历来有一种评述,认为东晋赢得淝水之战,纯属机缘巧合;谢安与谢玄能曝得大名,也是偶然。如果没有前秦军队的溃败,那么东晋根本就不可能取得如此胜利。

对此,在下不以为然。

如果单纯从战场上发生的事情来看,那么的确偶然因素很多很大——朱序在后方的扰乱,可能是最重要的偶然因素。

但试问,哪一场战争不是如此呢?官渡之战如果没有许攸的偶然来降,曹操怎会去乌巢烧粮?赤壁之战如果曹操不相信黄盖,怎么可能点火成功?

可我们只要仔细的再看问题,就会发现偶然背后的必然:为什么战争会在淝水发生,为什么这一场小战役的失败会造成整个前秦大军的崩溃?

又或者,我们还可以反过来看,如果淝水之战时失败的是东晋一方,那么东晋也会像前秦一样分崩离析吗?

答案是否定的。

如果东晋真的失败了,那么淝水之战就真的只是一场小战役——谢玄和前秦交战了七八年,败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也没有说东晋因此就一败涂地了,相反,东晋还总能屡败屡起。

只有前秦败了,就万劫不复了。

考察当时前秦君臣的心态,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想到决战会来得如此之快。他们想着的,应该是先等后方的大军在前线集结,然后再“以石击卵”,而根本没有想到就这么一次普普通通的阵地战,居然会会敲响帝国灭亡的丧钟。

这才是这一场南北之战的真正关键所在:淝水之战的胜败,对于双方而言,后果是完全不同的。

而这个决战的时间点和地点,不要忘了,可是东晋主动选定的。

前秦南征,从一开始就有太多的漏洞和破绽存在。这既与苻坚自己的好大喜功有关,也与前秦国内的局势有关,还跟淝水之战时前秦一方的战略失误有关。

但东晋一方,却能精准的找到前秦军队的最大命门所在,并敏锐的抓住机遇,予以致命一击。

这,就是隐藏在偶然背后的必然。

另外,最后还有一点,值得单独一说:

谢安本身的行为处事方式和人格魅力,也是东晋能够赢得淝水之战的重要因素。

谢安终生都保持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这种做人做事的风格,在淝水之战前后,对于安定朝野上下的惶恐情绪起到了巨大的帮助作用。

前秦出兵后,包括谢玄在内的将领都忧心忡忡,向谢安问计,但却被谢安喝推:这不是你们该问的!朝廷已经定计,你等遵照执行即可!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泰然自若,丝毫没有慌乱或者不安。这既是个人修养,也是时势使然:人在面对巨大压力时,都会想要寻求确定性的答案,以获得安全感。如今既然朝野上下都在面对压力,那么,就只能由作为执政者的谢安,来给别人提供这个确定性的答案了。

别人在看到他的镇定和不慌不忙后,就会认定朝廷已经有了退敌之策。成竹在胸,才能云淡风轻,如此,旁人才能在巨大的压力中找到到精神支柱,不至于被压力异化心性。

而当谢安给了别人支柱,也就意味着,他得自己一个人独自承受所有压力。

《世说新语》在讲到这一部分时,记载了一则很有名的故事: 淝水之战的战报被送到谢安手上时,他正在跟别人下棋,看过以后,随手就丢在了一边。 直到下完棋,对方问他是什么事,他才很淡然的跟人说,孩子们在前线破敌了。

但谢安真的就心如古井,波澜不惊吗?当然不是。他出门跨过门槛,却连木屐上的屐齿被撞掉了都没有意识到,可见内心已经激动到了何等地步。

谢安也不是神,他不是一早就料定前秦百分之百会败退的。胜可知而不可求,尽管准备已经做得很充分,但总还是有太多的意外可能会发生;而一旦预料不到的不利因素出现,那之前的所有努力就都可能付诸东流;而这一战失败的后果,又是无法挽回的。

所以在成功的那一刻,他也会狂喜、也会激动。只是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依然保持住了自己的风度。如果不是那断掉的木屐齿,我们甚至都无从猜测他当时的喜悦有多颤栗。

捷书一到屐齿折,山阴对弈犹未终。

围棋中,有这样一句话:“善弈者,通盘无妙手。”

意思是,会下棋的人一盘棋走下来,根本就看不到哪一步特别出彩,看上去都很普通,但人家就是能这么平平淡淡的赢别人。

当年AlphaGo打败李世石,其实就是这样的情形。所有的棋招都很平平无奇,但最后就是赢了。

AlphaGo靠的,是算概率。每走一步棋,都会使成功的概率扩大一点;积少成多,最终赢棋就会变成大概率事件。在这个过程中,并不需要一步妙手扭转局势,或者鼎定大局——这不可能,也不需要。说不可能,是因为高手下棋,很少会留巨大的破绽给对方,让对手一招毙命;说不需要,是因为高手也从不把希望寄托在偶尔出现的亮点上。

只要一点一点的积累胜率,最终就会获得成功。

谢安执政十多年,做的也是同样的事。他一点点地解决问题,集聚实力,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当苻坚南下,我们看到的历史,已经是东晋上下齐心,进退有序。

也就是说,在公元383年爆发那一场可能扭转天下局势的大战前,东晋已经有了应对战争的各种预案,并且还都已经成功付诸实施。

当苻坚挥兵而来,谢安已经准备好了,迎 敌。

三川北虏乱如麻, 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 为君谈笑静胡沙。 ——唐·李白

当然,夸完谢安,在这里还是要介绍一下谢安的“阴暗面”的:主要是他作为政治人物,所不可少的那些政治手腕。

当年,谢安因为家族中已经无人在朝为官,被迫出仕。从任征西司马到去世,之间大约二十五年时间。而在这1/4个世纪里,谢安经营家门的能力是十分惊人的:陈郡谢氏在他之前,并无多少深厚背景——阮裕曾讥讽谢万是“新出门户,笃而无礼”,但到谢安去世,陈郡谢氏已经一跃成为江东的顶级士族。

这一切,完全是谢安经营的功劳。

刚才提到桓温去世以后,谢安竭力抚平桓氏与其他门阀之间的裂缝。但正文没有说的是,在这个过程中,谢安也为自己的家族占尽了便宜。

桓温去世时,晋孝武帝只有十一岁。谢安因此提议,由太后褚蒜子临朝。这遭到了王彪之的反对,理由是:褚太后于晋孝武帝而言,只是兄嫂,临朝称制多有不便。

那谢安为什么还要这么提呢?

只要一看褚太后的身世,你就明白了:褚蒜子的母亲谢真石,是谢鲲的女儿,于谢安为妹。也就是说,太后褚蒜子是谢安的外甥女。

当然,并不是说有了这层关系,谢安就能够随意操纵褚蒜子,把握朝政了。但是,有这层关系在,却能让官职本来在王彪之之后的谢安获得更大的权力。

当时,朝政格局的是:王彪之(琅琊王氏)为尚书令,谢安(陈郡谢氏)为尚书仆射,两人共掌朝政。再加上中书令王坦之(太原王氏),这便是当时朝廷真正主事的“三巨头”。此时,是宁康元年(公元373年)。

但才到第二年,也就是宁康二年(374年),东晋朝堂上的基本格局便为之一变,“以王坦之为都督徐、兗、青三州诸军事、徐、兗二州刺史,镇广陵。诏谢安总中书”。王坦之卸任了中书令,而没有了中书令的中书省,被谢安所监管。

太元二年(377年),王彪之去世,他当时的官职为“护军将军、散骑常侍”。也就是说,在此之前,王彪之已经被免去了尚书令,靠边站了。另一则史料,是在此前一年(太元元年,公元376年),尚书仆射谢安已经加了“录尚书事”。“录尚书事”还在尚书令之上,总管尚书省事务,因此很有可能,王彪之就是在这一年被免职的。

此时距离桓温去世不过三年时间,但谢安已经完全掌握了朝廷的权力。

而且这还只是在朝政方面的动作。

在地方上,谢安也一直在伸手。

桓温去世时,本着安抚桓氏的初衷,除了将桓氏从朝政中排挤出去外,由谢安力主,保留了桓氏在地方上的所有权力,只是分给桓氏多人分任。

当时在地方上,军政、民政是分离的。主管民政的,为某州刺史;而军事,则属于“督(监)某州军事”。当然,在某些情况下,这两个职位也可以由同一人担任。比如桓温,就在担任扬州刺史的同时,“督扬州军事”。

但在宁康三年(公元375年),谢安便从桓温之弟——桓冲手中,接任了扬州刺史一职;太元二年(公元377年),谢安又从桓冲那里获得了“都督扬、豫、徐、兗、青五州诸军事”。

同时,谢安还把侄子谢玄升任为兖州刺史。至此,扬州和兖州完全落入陈郡谢氏的手中。

也正是因为谢安“督兖州军事”,民政官兖州刺史谢玄才得以在辖区内组建“北府兵”。这只天下无敌的军队,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谢氏的私兵。

淝水之战的指挥官,众所周知是谢玄。但谢氏并不是只有谢玄一个人在前线,还有谢石和谢琰。这两人能力平平,从这个任命里,你完全感受不到谢安独到的识人之明。因此,唯一的可能只会是:谢安是故意把他们放在前线攒军功的。

不过,谢安的这些行为,在东晋独特的政治环境之下,也并没有受到多少非议。 任何一个士族在强盛的时候,都得给自己的家族争取好处,这既不是陈郡谢氏的发明,也不以陈郡谢氏为终结。

而且与曾经站在过权力巅峰的其他士族执政者相比,谢安的权力欲已经算相当相当弱了。在淝水之战后,面对朝廷的猜忌,谢安便主动自请出外北伐,让出了在朝廷的权力。

在北伐收复了大面积领土之后,谢安病重,又请求回到朝廷。这个时候,谢安并没有汲汲于后世安排,反而是和平地交出权力。

在谢安去世的第二年,谢玄也因病去世。谢氏从此安然地从权力最高峰走下,几乎未伤分毫。

说这些,主要是为了提醒大家:一个政治人物的行为与个性,是多方面的。

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固然值得称颂,但背后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也不能被掩饰或者抹杀。

谢安于东晋而言,有再造之功;但他在朝堂之上,也一样的跟别人明争暗斗,无非只是他的做派没有那么不堪而已。更何况,他在淝水之战后能够急流勇退,这份对权力的淡然,已经足够让人赞叹。

评价人物,永远要在具体的环境之中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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