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备课,备到《马说》,翻翻作者韩愈的资料,我不禁眉头蹙起,腹内疑团丛生。
教材显示,《马说》是韩愈初登仕途不得志期间所作。他认为自己“有忧天下之心”,应该得到朝廷的重用,可他三次给当朝宰相送上自荐书信,均如泥牛入海,不见半点动静。失望之余,韩愈挥毫,以“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的千里名马不得重用为自比,狠狠宣泄内心的愤懑。过了两年,韩愈遇到了“伯乐”,他的名气日渐传开,人们才纷纷乐道韩昌黎这块金子一发光果然是BIUBIUBIU地烁人眼。加上韩愈倡导古文运动,被后人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他早年吐槽的这篇杂文也光荣地跻身入现代中学生的必读古诗文行列,成为中招考试的高频考点。
只是,作为一位喜欢在史书古籍里考证人物生平的写作者,我越了解越觉得不对劲,越琢磨越觉得有问题。不对劲在哪里呢?有问题又表现在哪里呢?且听我一一说来:
韩愈,字退之,河南焦作人,年仅三岁就失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被他的哥嫂抚养带大。韩愈的母亲去世得也早,据唐人李汉《昌黎集序》云:“愈生未二月,母去世,赖乳母李氏勤谨视保。”韩愈弱小无依,依附着他的哥哥为生。韩愈的大哥叫韩会,一直在朝廷为官,因在官场得罪了上级领导,被贬到广东韶州做司马。韩愈才十岁,就跟着兄嫂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来到南国。许是特殊的成长环境使然,韩愈在幼年即力争上游,发奋学习,用以对抗颠沛流离的生活。加上韩会到了韶州不久即病逝,韩愈与寡嫂相依为命,回到了故乡,又遇到焦作藩镇叛乱,举家再度逃难。饱尝世态炎凉的韩愈每日鸡鸣即起,孜孜苦读。成年之后,他已是精通五经,熟攻百家,自负去科举应试,定能金榜题名,轻松松地快马加鞭,一朝看尽长安花。
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韩愈满怀信心地来到长安应试,却是连考三次均告失败。原因何在?在于唐朝的科举考试实在是太难了。唐朝科举重在明经与进士两科。明经科以考察儒家与道家的经典为主,大致类似如今的高中必修课与选修课。只要考生的理解、记忆、表达和书面概括能力比较强,考及格的比例比较多。进士科不好考。考生除了答对填空(有关四书五经)题,时政题,还得做一篇赋,写一首诗,类似现在的高考作文,尤其要考察考生阐述政治与社会问题的思路与写作能力。科举考试的范围覆盖面还特别广,需要考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基本要具备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能力。这两科每年录取的人才多在120人左右,大致比例是:进士科20人,明经科100人。比现代人考北大清华还要难上九重天。当年李白就没敢考;杜甫考了两回没考上;孟郊屡考不中差点逼疯了自己;李商隐若不是靠令狐家族,他也够不着及格线……说到这里得补充一点:因为唐朝的科举考试难度太大,考生们怕名落孙山纷纷走起了捷径,比如找有权势的人在皇帝面前推荐自己,以达到“特招”效果。李白当初就是蹭关系蹭到了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处,才有了机会见到李隆基,籍着三首美化杨贵妃的《清平调》,端上了翰林院的铁饭碗。杜甫就不行,他经营人脉的能力弱,又被奸相李林甫坑了一把,一度在长安街头以卖药乞讨为生,悲催地写下了“凭君莫话科举事,进士功成身已枯”的诗句。韩愈也一样,他没有通过吏部的考试,也找不到能罩着自己的关系户,只有第四次参加进士考试时,他得到了主考官助手梁肃的推荐才登第,并于次年顺利通过吏部铨选,成为一个小小的职务观察推官,类似于观察使的军事参谋,同时掌管汴州幕府的书记事务。
官职虽小,韩愈却想做出点成绩。偏偏时运不济,一直不得赏识,更没有机会拿出一番作为。韩愈一怒,就写了《马说》,更励志要继续深造。按照唐律,韩愈考中进士之后还必须参加吏部组织的博学宏辞科考试,韩愈又三次参加吏选,均失败。在一连串的打击之下,韩愈负气写下了《感二鸟赋(并序)》一文。在文中,韩愈感慨路上的行人用笼子装着白乌鸦与白八哥去长安供奉,自己满腹经纶却无人赏识。可我老韩只要时来运一转,绝对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可能上天听到了韩愈的心声,真给了他一个机会。在韩愈35岁那年,考神眷顾了他,韩愈被任命为国子监四门博士。国子监是国家最高学府,韩愈相当于最高学府的专业教授,一时间门下弟子无数。韩愈扬眉吐气,要整出点动静把全国人民都震一震了!
这一震,就震出来大唐的文艺复兴——古文运动。韩愈所提倡的“古文”是继承先秦两汉时期的散文文风,以质朴自由,不受格式约束地反应社会现实,表达作者个人心声的行文为主,反对自六朝以来兴起的讲究格律、堆砌辞藻的骈文潮流。韩愈认为作文的重点是“载道”,即驱除一切陈词滥调与花架式,真情实感地捞干货。他的主张得到了柳宗元、李翱等人的支持,形成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文体改革运动。
话说回来,韩愈为何要搞古文运动?主要在于他性情耿直,思想保守,不擅长驾驭藻丽韵文。不谈文章,单讲诗词。韩愈笔下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与《晚春》也是不加雕俗,近似于大白话。韩愈可能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后来写诗逐渐向偏奇险怪的方向发展,他特别爱用生僻罕见的字词。比如他写的《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光那几句“水龙鼍龟鱼与鼋,鸦鸱雕鹰雉鹄鹍。燖炰煨爊孰飞奔,祝融告休酌卑尊。错陈齐玫辟华园,芙蓉披猖塞鲜繁。千钟万鼓咽耳喧。攒杂啾嚄沸篪埙,彤幢绛旃紫纛幡。炎官热属朱冠裈,髹其肉皮通髀臀。颓胸垤腹车掀辕,缇颜靺股豹两鞬。霞车虹靷日毂轓,丹蕤縓盖绯繙壧。红帷赤幕罗脤膰,奲池波风肉陵屯”都能把人看得头晕目眩,不得不翻《新华字典》;他所作的《元和圣德诗》里“怛威赧德,踧踖蹈舞;掉弃兵革,私习簋簠;来请来觐,十百其耦……”等遣词造句,更是让读者目瞪口呆;再看看他写的《《山南郑相公樊员外酬答为诗》:“樊子坐宾署,演孔刮老佛。金舂撼玉应,厥臭剧蕙郁。遗我一言重,跽受惕斋栗。辞悭义卓阔,呀豁疚掊掘……”,基本都是在看天书;更不消提《昼月》:“兔入臼藏蛙缩肚,桂树枯株女闭户。阴为阳羞固自古,嗟汝下民或敢侮,戏嘲盗视汝目瞽。”都有骂人或者开车之嫌了。
韩愈,他在文学方面是有造诣,可惜他的实际功力远远比不上他高喊的口号力度。包括他发起的古文运动,早在唐玄宗年间就已经有人开始酝酿了。只是韩愈以前的古文家,在理论上的建树和创作上的成绩都不能压倒骈四俪六的时文。韩愈的贡献是提出了一系列完整的如何写散文,如何炼字词字,如何注重声调的理论纲领。但是他本人的写作,其实没啥新意,也没啥感染力。相对比,写出《滕王阁序》的王勃,单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与长天一色”就让人眼前出现一派绮丽风光;再一句“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更是让人读来朗朗上口,反复回味骈文的修辞之美。
除了韩愈的诗文,他的职场表现也让人暗暗咋舌。
韩愈可能是早年吃苦吃太多,性格变得有些执拗与偏激,也极其注重名利。有时候为了满足个人利益会做出一些急功近利的事。韩愈曾任监察御史,这一官职有弹劾朝廷大员的权力。韩愈刚上任,就赶上了关中大旱,灾民们流离失所,路边饿殍遍地。当时负责京城行政的京兆尹李实封锁真相,制造谎言欺瞒唐德宗。韩愈见状,立刻上书《论天旱人饥状》,狠狠参了李实一本。乍一看,似乎是韩愈为民请命,剑指李实所犯下的罪行。实际上,韩愈早年在“跑官”的时候,多亏了李实的推荐,他才能当上监察御史。李实虽是恶贯满盈的奸臣,韩愈却曾经一再地逢迎拍马,希望他提携自己。现在韩愈刚刚上位没几天,就扮演了“中山狼”的角色,让李实为之震惊,也让唐德宗心生提防。
由于李实是唐德宗的宠臣,韩愈没能告倒他,反而被贬至连州阳山当县令。一直到唐德宗时候,唐顺宗继位,他才得到大赦被调到江陵去做法曹参军。后来,唐肃宗退位,唐宪宗继位,韩愈被召回朝廷,继任国子监博士,似乎迎来了柳暗花明的境遇。
若是谨慎处事,厚道为人,韩愈应该会拥有一个安稳富足的中晚年。问题是,他的脑回路往往异于常人。平日里,韩愈一张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比如他写了一篇《师说》,提出“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是不是大实话?是!问题是你自己身体力行之不就得了,干嘛非要嚷嚷得满大街都知道呢?唐朝至宪宗时期,魏晋以来的门阀制度仍未彻底铲平,照样有不学无术的贵族弟子能够混入国子监读书。韩愈是没爹可拼,也没后台可以撑腰的。他硬要打破当时社会不尊师重道的习气,为从教者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一时间留给许多人“倚老卖老”与“好为人师”的负面印象,反而增添了许多流言蜚语。
不少人都觉得韩愈疯了,唯有宰相爱其才怜其苦,让他去修撰《顺宗实录》。韩愈不负众望完成任务,又在次年转任考功郎中,仍兼修撰史书。可是,韩愈的仕途始终不顺,他起起落落,甚至有一次差点丢了性命。
韩愈这个人不信佛。唐朝的皇帝们多信佛。唐宪宗更是笃信佛教,他曾遣使者去法门寺迎接佛骨入宫供奉。据说这段骨头是释迦牟尼留下来的一节指骨。整个长安城都几乎为这节佛骨轰动起来,百姓们无论贫富贵贱均烧香拜佛。这一年已是52岁,经历了大半生的宦海浮沉的韩愈再次反其道而行之,他写了《论佛骨表》上书劝谏唐宪宗,强调自东汉以来的一些帝王信佛,不但没有得享长寿,反而短命,甚至国破家亡。唐宪宗看完奏折气得七窍生烟,命令要将韩愈砍头。后经宰相裴度等人求情,才将死罪改成贬为潮州刺史。
韩愈再次离开京城,赶赴潮州。他人虽走了,心却眷念朝堂。再联想到自己的一片忠诚从未得到李唐王室的重视,悲愤之余,再次泼墨,写下了《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诗:“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在韩愈的内心里,他的所有悲剧都是生不逢时造成的,都是最高领导人有眼无珠造成的,都是身边人不理解他不接纳他造成的。
在韩愈的自我认识里,他特别有才华,特别有能力,特别果断,特别坚毅,特别应该名留青史,因为他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江山社稷,都是为了黎民众生。
无奈他成为了自己的英雄,却成为了皇帝的弃子,时代的异类。他不服,他对谁都不服,包括老天!
韩愈敢对天神呐喊:“乃知仙人未贤圣,护短凭愚邀我敬。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
然而,韩愈又时不时出现自我怀疑以及信念坍塌的种种迹象。他在潮州为官期间,发现当地有鳄鱼为害。韩愈发动百姓除鳄,并写了一篇《祭鳄鱼文》命令鳄鱼迁徙,好像他有神通附体,可以驱赶恶兽;当连绵大雨使田地庄稼受损,韩愈又写了《祭神文》,请求神明归罪于刺史,不要作践百姓。韩愈说起来反佛教,却没少与和尚们交往。他甚至在潮州与一名叫“大癫”的和尚结为朋友,书信往来,甚是投缘。他在晚年还炼丹吞药渴望修仙,结果病逝于长安任所,终年57岁。
纵观韩愈的一生,令人莞尔,亦令人叹息。可谓是喊了一辈子“忠”,叫了一辈子“屈”,任了一辈子“性”,吃了一辈子“亏”。说到底,他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不能单纯地归纳为正人君子或者矛盾善变之辈。话说回来,韩愈为官期间,也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又给祖国文化宝库增加了珍贵的财富,还是值得我们尊敬和纪念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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