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白起

1)

“阿靳,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鬼魂存在?”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在空旷的大帐里面,显得分外孤独。

我回头看去,武安君端坐案前,低头翻看着军情。青铜灯盏里,火焰摇曳,映照着他苍白削瘦的脸。

他的神情极为专注,几乎让我以为,刚才只是幻听。

一个问题,他从来不会问第二遍。

所以如果我沉默了,就没有人会再回答他。

“大概,是有的吧。”我仔细斟酌着措辞,回忆着看过的一些记载:“从古至今,都有人记录神怪,想来应该是存在着的吧。”

他把手中竹简卷起,放在一边,又打开另一卷竹简。瘦长白皙的手指,在竹简上轻轻叩响,似又陷入无边的思考中。

他的眸子平静,鼻直唇薄,黑色短须在苍白的肤色中十分显眼。

这是长平之战后的第四天,仅看面容,谁也不会相信他刚刚坑杀了四十万赵军。整个长平地高三尺,泥土暗红。

长平,长平。

我突然回忆起那尸首堆山,血肉遍地的一幕幕。

我想,我不该那样回答武安君的。

我想了想,又出声道:“纵是真有鬼魂,想来也是不敢靠近武安君的。”

帐中沉默了许久,他才淡淡地回道:“哦。”

我想我应该是说错了话,但夜就这么过去了。

时间走得真快,谁能够追上它呢?

2)

我叫司马靳,我的爷爷是名将司马错。我自幼立志,要成为像爷爷一样厉害的武将。

但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再不会这样介绍自己。

我会说,哼哼。

“我乃武安君副将,你所来何事?”

面前的将领肃然起敬:“原来是司马靳将军。”

他拱手为礼,神情郑重:“末将为传令而来。”

他又小声而严肃地强调:“秦王之令。”

我心中一跳,有一种说不分明的不好预感。但秦王之令,只有武安君能接。

我掀帐而入,他仍坐在案前翻看竹简,好像端坐的姿态从未改变。无论是昨夜,还是前夜,又或千千万万夜。

“秦王来令。”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莫名颤抖。

武安君抬起头来,不知是否错觉,我发现他平静幽深的眸子里,忽有一抹黯色。

“传进来。”他的声音略带疲惫。

那将领执令进帐,将秦王手书递到武安君手中。

他接过,随意扫了一眼,又放在案边,淡声道:“知道了。”

传令将军毕恭毕敬退下。

举凡军人,没有人会不尊敬他。而秦国军人,更视他为军神。

自他从军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全歼韩魏联军于伊阙。击魏,占大小城池六十一。就连强楚的国都,也被他亲手攻陷。

还于华阳大破赵魏联军。

从一个左庶长累功升至武安君。能抚养军士,战必克,得百姓安集,故号武安。自古以来,无人能有此号。自他以后,无人再有此资格。

我始终相信,如果他不认输,他就不会输。

“传令下去,退军。”他的声音从案后传出,依然平静,不见波动。

我愕然抬头,秦王是怎么想的?

如此大胜之势,赵国当可一鼓而下。此时退军,之前的努力不都付诸流水?

我心中有千种不解,有万般不甘,但我仍只能应诺而去。

武安君者,赢姓,白氏,名起。他是白起,他认了,我也得认。

军令也许不能如山,但他的话,比山要重。

3)

后来我才知道,是范相畏惧武安君功高,才劝秦王受降。

我在武安君面前愤愤不平的提起此事,他只是摇摇头。

“阿靳,你还太年轻。”

彼时他靠坐席上,饮了满满一爵酒。

而此前他滴酒不沾。

因为军中禁酒,我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饮酒,就像我以为他一辈子都会在军营中。

但我的意志多么渺小,秦王的意志才代表着秦国的天空。

可笑的是,秦收兵之后,赵拒不献城,反而开展连齐抗秦。

秦王暴跳如雷,又来请武安君领兵伐赵。

那一天我在场,听到武安君对传令的人说道:“战机稍纵即逝,彼时赵国可一鼓而下,如今战机已失,不宜出兵。”

他的声音平静已极,但却有斩钉截铁般的自信。他不是在分析一个战局,而是陈述一个事实。

可惜秦王不信,转令五大夫王陵率兵攻邯郸,结果天下无敌的秦军攻势受阻,将卒伤亡颇重。

于是秦王的手令再一次递来,我禁不住想笑,难道偌大的一个秦国,竟只有武安君能打仗么?

尽管心中痛快,但我仍劝武安君出山。他是军神,战场才是他的舞台。

但他只是看着我,疲惫而虚弱地看着我,“阿靳,战争的胜负在开战前就注定了。即使是我去,也只能挣一个平手。这样的战争徒劳损伤士卒性命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武安君称病不起,秦王盛怒之下,又派宿将王龁替代王陵,范相也趁机推出私党郑安平领军两万增援。

结果强如王龁,亦在邯郸城下大败而逃,郑安平更是直接率两万军队降赵。

我不得不承认,范雎的舌头当真厉害,如此大过竟也丝毫无损。我十分之想割下这只舌头,细心烹饪,给武安君尝一尝,也让他不要那么沉默寡言。

而我仍是低估了秦王的固执,这一日他亲临武安君府,面沉如水:“你就是躺在担架上,也要为寡人出战。”

武安君仍是规规矩矩地对秦王行了礼,才出声道:“残局已经无法收拾,还请王上撤兵,以待战机。”他神情坦然,眼神平静。

他无意嘲讽任何人,但天才的孤岸,本身就使人煎熬吧?

秦王大怒,下令削去他所有封号爵位,贬为士伍,并强令他迁出咸阳。

后来我听说,秦王本无此决绝,是范雎趁机进谗,才导致如此结果。我恨不得亲身提剑,去剐了此人。

武安君却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咳了一声两声,竟倒在了席上。

他真的病了。

“阿靳,你说,我坑杀了那么多人,是不是做错了?”这是武安君醒过来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真的是病了。跟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问过谁,“我错了吗?”

因为他永远是对的。

从长平回来后,他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

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在逐渐黯淡,我看着他像风中飘摇的烛火,一刻比一刻微弱。

可我没有任何办法。

4)

我在病床前服侍武安君,伴随着的,是前线上秦军一败再败的消息。

“阿靳,你走吧。”武安君躺在病床上,尽量让声音更清楚一些。

我没有说话,我也没有离开。我没有办法违抗他的命令,我也没有办法离开他。

因为我是武安副将司马靳啊,若没了武安君,我又能是谁呢?

而他竟虚弱至此,竟拿一个违令的副将,也没有丝毫办法。

哈哈,谁能想到呢?违令被武安君所斩的大将,头颅大概可以堆成小山了吧?

而我却丝毫无损。

我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终于,秦王又下令,强令武安君立刻离开咸阳。

他像一个得不到重视的孩子,一再的要以任性引起注意。

但白起只是静静令人收拾好行李,拖着病体离开了。

离开了让他功成名就的咸阳,离开了让他大起大落的咸阳,离开了他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

在路上,我忍不住凑到了他跟前。

“武安君。”我唤道。

他躺在车里,睁开了疲惫的病眼:“我爵位尽被削去,不要再叫我武安君了。”

我低着头,固执道:“除了您,谁还有资格做这个武安君呢?千百年前没有人,千百年后也不会有人。”

他只是轻轻摇头,但他连说服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军神离开了战场,就像神离开了神坛。

军神离开战场,只剩一副病躯。神离开神坛,只是一尊塑像。

我忍不住跪在了他的面前:“您何至如此?只需一支兵马,这天下谁是您的敌手?您是秦武公嗣子公子白之后。亦不失名正言顺!”

这话出口,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秦王的意志,就是秦国的天空。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竟有此雄胆,敢与天相争。

但如果是武安君的话,无论对手是谁,又如何不能一争呢?

但他只是看着我,无力而衰弱的看着我:“阿靳啊,只怕不止你一个人是这么想的。”

马蹄阵阵,卷尘烟如腾龙,一队骑兵呼啸而来。

车驾停下,为首的骑将下马,恭恭敬敬地立于驾前,他双手捧起一个托盘,上置一个秦王令,一柄秦王剑。

我看到武安君平静的眼神终于被打碎,他愤怒,而又愤怒地站了起来。

他早已料到了一切,但当这些真的来临时,他仍是忍不住愤怒了。

他踏出车外,周围骑兵纷纷下马肃立,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仰天长叹:“我何罪于天下而至此哉?”

无人应声,唯有骏马轻嘶,像啜泣,像慨叹。

他没有问第二遍,因为所有的问题,他自己都能找到答案。

过了很久很久,这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候。我按剑不语,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要为他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却叹息道:“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矣死。”

他拿过秦王剑,随手拔出,寒光似电,夭矫如龙。

惊世绝伦的剑术,他却只是将剑一横,倒在了血泊中。

我从来都相信,如果他不认输,他就不会输。

大概他是太累了吧。

我想不明白。

但是武安君走了,我仍是要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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