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周末读诗”,我们分享了几首与寻隐有关的诗,有读者留言,说因此想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的确,说到“隐”,陶渊明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具代表性的诗人。 《晋史》《南史》皆将陶渊明列入“隐逸传”,而非“文苑传”,即是说,史书对他的定位是隐士而非作家。陶渊明生前的密友、当时的大作家颜延之,在陶渊明死后作《陶征士诔》,盛赞其人品高洁,然而只字未提他的文学成就。
第一个真正发现陶渊明的诗歌艺术并予以发扬的是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萧统因为“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亲自编定《陶渊明集》并作序,且撰写了《陶渊明传》。然而直到宋代,尤其在苏轼的推崇之前的六百多年间,陶渊明作为一个天才诗人并没有真正被世界发现。
陶渊明以日常口语写诗,多被视为“田家语”,却暗合着文学创作的重要路径,也符合其天性。年轻时,陶渊明也曾仗剑远游,有过建功立业的猛志,然而游历一番后,他发现自己的天性不适应那个世界。他想过的生活就是退回内心,读书弹琴饮酒写诗。从二十九岁第一次迫于生计出去谋职,到最终于417年回归田园,他整整走了近三十年。这三十年,是他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徘徊的漫长纠结的旅程。最终,他来到“田间”,“退化”为农人,并用他的“田家语”创造了文学上的一座奇峰。
撰文 | 三书
1
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背诵或引用这些名句时,你心中的陶渊明是什么样的形象?隐士,农夫,还是诗人?
今天的读者会回答“隐逸诗人”。这兼而有之的概括自然更为准确,也是南朝齐梁时期文学批评家钟嵘在《诗品》中对陶渊明的赞誉:“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钟嵘是第一个肯定陶渊明诗歌的批评家,虽然囿于当时的文学趣味而将陶诗仅列于“中品”(谢灵运被列于上品)。而年代稍前的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中,先是谈到东晋玄言诗“江左篇制,溺乎玄风”,接着就到“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两句之间,陶渊明就没了。
陶渊明要么生得太早,要么生得太迟。他的诗既不同于东晋流行的玄言诗,也不同于南朝好尚的藻饰文学。他长期不被认可,因为他远远超越了那个时代。他的诗复活了《诗经》的抒情传统,而他在诗中观照自己,书写纯粹的个人生命领悟,又很具有现代性。
陶渊明留下的诗文仅一百多篇,然而却创造出诸多个人标记,比如东篱和菊花,比如悠然见南山、五柳先生,以及桃花源。他甚至创造了中国文人对理想生活的想象。可以说除了陶渊明的菊花,我们没看过别的菊花。
2
归园田,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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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园田居五首·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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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出生于东晋兴宁三年(365年),卒于刘宋元嘉四年(427年)。晋宋之际,战乱频仍,天灾连年,民不聊生。他的曾祖父陶侃是东晋的开国元勋,外祖父孟嘉亦为一代名士,其家世不可谓贫寒。然而在门阀观念根深蒂固的东晋,他依然为正统的王谢等贵族所轻视。何况到他父亲时,家道已然中落,仅为一方太守。七岁时,他遭父丧,家中虽仍有田产,然而经不起豪夺与灾祸,生活困窘与庶民无异。
早在二十多岁时,陶渊明就知道自己想过怎样的生活。也曾仗剑远游,也有过建功立业的猛志,然而游历一番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天性不适应那个世界。他想过的生活就是退回内心,读书弹琴饮酒写诗。
与世无争,然而这样的简单生活,真正实现起来却很难。从二十九岁他第一次出去谋职,到他最终于417年回归田园,整整走了近三十年。期间先后于仕途四进四出,每次出仕皆迫于生计,不得已而为之。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人之体韵,犹器之方圆,不可强而致也。从小就没有适应世俗的气质和性格。天性本来就爱丘山,即生来就喜欢在野外过单纯的生活。
可是,理想生活和现实处境之间往往矛盾重重。“误落尘网中”,尘网如果指仕途,那么“误落”的意思应当就是自己本不是那个世界的人,却错误地被命运发配到那里。而这一去就是三十年!这里的三十是个虚数,其实是二十多年。陶诗版本问题甚多,有的版本是“十三年”。究竟多少年,取决于这首诗的写作时间,以及陶渊明究竟活了五十几岁还是六十三岁。此文取六十三岁之说。三十年就是一世。那么陶渊明此次回归田园,难免有前世今生之感。
如同羁鸟与池鱼,终于回到了旧林和故渊,心中畅快自不在言。他称自己的回归为“守拙”,自知无适俗韵,故选择远离世俗,归真返璞。相反,少有适俗韵者,即便“拙”亦不肯守,是而机巧万端,丑态百出,又哪里有真可归有璞可返?一个懂得守拙的人,何尝不是智者?!
渊明将他的园田居建在南野际,“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论规模,俨然是个农庄了。他又种了些榆柳桃李,春夏之际花木扶疏,斯晨斯夕言息其庐,亦是人生难得的享受。
这首诗最微妙之处还在于田园居与人村的距离。“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从暧暧与依依可以想见有多远,大概一望二三里吧。这个距离足以将人事喧嚣过滤掉,而只留下鸡鸣狗吠听得到。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无尘杂指没有尘杂之事相扰,“虚室”典出《庄子•人间世》:“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一间空屋子,如果没有杂物堆积,就会被光填满。一个人的心,如果没有杂念纷扰,也会澄澈光明。渊明正因户庭无尘杂,所以心有余闲。
最后两句再次感慨,久在人间世的樊笼里,如今总算复得返自然。“自然”既指田园,也指复其真性,率真自在的生活。
3
“退化”为一个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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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园田居五首·其二》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
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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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园田居五首》是一组诗,应作为整体来读,才能概观陶渊明田园生活的全貌。如若仅读第一首,就会留下“飘逸”的印象,似乎归园田之后,陶渊明衣食无忧地做起了神仙。鲁迅先生曾说陶渊明的形象在国人心中“飘逸得太久”,大概就是指很多人对他的片面印象。
第一首《归园田居》作于刚刚归来,新居落成,心情自然大好。第二首写于定居之后,生活的现实慢慢铺开,于是有了更多的实景。
乡野清净,无人事繁杂;穷巷荒僻,无车马喧扰。白日柴门虚掩,心中了无尘俗杂念。如果每日枯坐,那就是一般的隐士而非陶渊明了。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陶渊明并非与人断了来往,他避的只是乱世,避的是繁琐世事与名利俗客。时不时的,他还会穿过野草地,走去村落,与农人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这样的来往和谈话,对他并不构成喧嚣。
最后四句见证陶渊明作为一个农人的喜悦与忧虑。看着自己种的桑麻日渐生长,又不断开荒,土地越来越广,心中说不出的满足与欢喜。既见桑麻长得好,则不由忧心起天气。务农之艰难,尤在人力可能因天气反常而毁于一旦。一场突然而至的风雨,足以令庄稼减产乃至绝收。而根据《宋书·五行志》的记载,东晋时期南方多遭霜霰,广种薄收是常有的事。因此,陶渊明的担忧并不夸张,只是很真实的农人心情。
陶渊明诗中经常有农夫、儿童、酒友和诗友,他的出游也常喊上邻居,带上孩子。这是他独特的地方,农夫对于他,乃自然世界的一部分。他信赖自然,将自然当作自我认知的一把钥匙,所以他的诗也非常“自然”。
再来看第三首。
4
陶渊明会不会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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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园田居五首·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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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年轻人,读到此诗会提出“陶渊明会不会种地?”的问题。这个问题本不是问题,但在普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今天,这成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为什么说这本不是个问题?但凡种过地尤其开过荒地的人都知道,草的生命力之旺盛生长之凶猛,远远超过庄稼。在没有除草剂的年代,除了人力不可控的天气,野草就是务农最难对付的强敌。更何况草是锄不完的。渊明种的又是豆子,且种在开荒的地上。首先豆子本来就要种得稀,稀了豆苗才能有足够的空间蓬起来,结得豆子才能硕大饱满。其次新开的荒地上杂草的残根和草籽本来就很多,所以草也会长得更茂密。
懂得了这些种田的基本常识,再读“草盛豆苗稀”,就不致诬渊明“种地技术不行”了。渊明诗写农事甚多,足以见他对务农还是很熟悉的。读者的误解,以及无法欣赏此诗的真意,皆因缺乏为农的实际经验。苏轼在《东坡志林》中有一则读陶诗笔记,叹“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二句:“非古人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予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
第三首依然是农人陶渊明的生活写真。写的是锄草,由锄草而兴感慨。种地很辛苦,辛苦不是痛苦。身体虽辛苦,但心灵却很安宁。所以说“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苏轼酷爱陶诗,他不仅将陶渊明集手抄数遍,且为每首诗都作了和诗。在这首诗后,他废书而叹,感慨世人有多少正因夕露沾衣之故而违背了自己的心愿。
这首诗的“种豆南山下”,或许化用了《汉书·杨恽传》的典故,杨恽(司马迁的外孙)获罪免官后回到家乡种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为?”然而,仅仅作为写实来读也足够了。
5
真率的口语诗人
《归园田居五首》其四:“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写一次到山泽的出游。真淳的人都喜欢孩子,喜欢和年轻人一起玩。渊明出游也常常带着子侄辈。他们途经一处山民废墟,渊明由此而深受触动,感叹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这次出游的感喟,进而引申到第五首:“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既然人生如梦终归空无,那么很自然地就有了及时行乐的念头。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归园田居五首》写田园生活,平淡亲切,农人的喜乐与忧愁,皆以家常口吻娓娓道来。陶渊明诗淡而有味,似乎是深思熟虑之后凝练而来的平易风格。他以日常口语写诗,这在当时是非常独立和个性的,也因此而被讥为“田家语”。殊不知这恰是他的艺术,而他的风格正统一于他的人格,他的生活就是他的诗。这才是他的伟大之处。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柳宝庆。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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