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至德二载,被安史叛军攻陷的两都皇城(长安、洛阳)先后光复。
兵革灾祸虽然结束,但随之而来的,是帝国针对叛国臣子的清洗。刚刚从叛军的魔爪中被拯救出来的帝都再度被血光笼罩。而此时在幽暗潮湿的大牢里,57岁的王维惊惧地看着身边人被一个个拉走,恐惧和羞愧在他的心头交织。
作为大唐望族——太原王氏的后人,又是开元九年的状元,王维却在“名士赴国难”的安史之乱中接受了安禄山的伪职,这无疑是犯了叛国大罪。这位盛唐名声最响的诗人绝望地低下了头,然后在黑暗中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随着吱呀的开门声,王维等来了自己的判决——准予出狱,酌情降为太子中允。死生之间走过,万念俱灰的王维从幽邃的大牢中走出,望着久违的日光,他的神魂似乎突然到了另一个境界。此后的王维虽然仍居庙堂之上,内心却早已放逐江湖。在一次次的寻觅之间,这位昔日的状元,曾经的死囚,逐渐活成了诗坛的隐者,也活成了大唐的红尘仙。
武周长安元年,李唐的国祚名存实亡十数载,天下也在女强人武则天的极权统治下绽放出一时的繁荣,但隐藏在繁荣假象背后的,是越来越难以调和的皇族矛盾。也是在这一年,门阀望族的太原王氏迎来了新生命的诞生——他叫王维。
王维出生的时机很好,在他还少不经事,天真懵懂的时候,李唐皇族先后发动了神龙政变,先天政变,重新夺回国祚正统;而当王维需要求取功名,建功立业的时候,那个被万世称颂的开元盛世已经来了。
盛唐璀璨,其间的风流人物不胜枚举,但无论是什么人,在当时跟王维比起来似乎都差些气候。
李白纵然才华横溢,但终此一生都没半点功名;杜甫诚然以诗为史,但蹉跎一世也不受重视。可王维不一样,从王维辞别故土,和弟弟王缙共赴长安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是天潢贵胄,豪门世家的焦点。
“与弟缙俱有俊才,博学多艺亦齐名,闺门友悌,多士推之。” 时过境迁,早已没人知道王维的真实模样,但从《旧唐书》中的记载来看,王维一定是位风华绝世的美男子。
出身望族、当世俊才、精通乐律、工于书画,当朝状元,这些标签都属于王维一人,上天对他何等眷顾,乃至将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汇于他一人身上。
都说人这一生,只需要将一件事做到极致,便已算成功。但这句话的对象永远是普罗大众,像王维这样的天才,世俗的道理是没办法说通的。
“三十明经老,五十进士少”,这句话是对唐代科举制度的形象概括,进士科难度太大,所以五十岁考上进士还算年轻。但让当时读书人汗颜的是,20岁的王维不仅考上了进士,而且是状元及第,其间的分量已经不言而喻。这也就是为什么史书上会留下一句“天宝间,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宁、薛诸王待若师友。”
如果说开元盛世是华夏历史的皇冠,那么王维便是点缀盛世最亮的那颗珍珠。从达官显贵,到闺门名媛;从街头巷尾,到贩夫走卒;每个大唐子民都知道王维的名字,在所有人的眼中,这位诗书画三绝的状元爷一定会在大唐画卷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遗憾的是,接下来的王维开始了高开低走的宦海浮沉。
虽然状元及第,但王维并没有等来实权要职,而是因为自己无人可及的音乐天赋,被朝廷任命为太乐丞。历史悠悠千载,如今大家再提起王维的时候,多半只会记得他“诗佛”的称号,只会念起他那几首空灵优美,怡然自得的五言诗。
可又有谁能想到,王维的佛系并非是天生而来,他也曾有“百人会中身不预,五侯门前心不能”的傲然豪情,他也曾有“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的沙场情结。而造成他向往山林田园,追求内心平静的原因,正是因为他那一波三折的仕途。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王维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如众星捧月,爱他的人视他为神明偶像,恨他的人也将他视为仇雠。也许像王维这样的人物只能活在缥缈无拘的江湖之中,一旦置身尔虞我诈的政局中,就注定明珠蒙尘。
太乐丞是个管理礼乐之事的闲职,这对于乐律精湛的王维来说小菜一碟,但王维的太乐丞并没有当太久,准确的讲,仿佛呼吸之间他便丢了官职。
皇权统治下的封建社会,黄色是帝王的专属色,没有政治敏感度的王维因为观看伶人舞黄狮子,而触犯了皇家忌讳,福祸两相依,这位新科状元还没从高中的喜悦中走出来,就已经被下旨贬去济州,仕途陷入一片黑暗。
权势名利皆是过眼烟云,正是大展宏图的年纪,王维却因遭遇当头棒喝般的挫折,而第一次产生了遁世而去的念头。也正是以此为契机,王维的诗风开始悄然发生变化,年少时也曾有渴望报国的拳拳真心,而仕途不顺后,王维开始寻找避世的法门。
明代文论大家胡应麟在著作《文薮》中对王维的诗作《辛夷坞》推崇备至,认为此诗为王维的入禅之作。“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孤独盛开又寂寞凋零的,何止是山中的芙蓉花,王维不也在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中,落寞得对影成双吗?
胡应麟盛赞王维的诗作读起来有“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的宁静之感,后来者读起来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作者的王维呢?
当世间的悲欢都归于沉寂的时候,王维是否就能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呢?
答案是不能,置身混沌,哪能永保清明?至少在天宝十四年,55岁的王维还做不到,他犯了最严重的错误,也为自己清白的人生留下了一个难以抹去的污点。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惊碎了盛唐的太平美梦。
安史叛军来势汹汹,唐玄宗李隆基丢下长安的纸醉金迷,带着他心爱的杨玉环一路难逃去川蜀,而更多还来不及反应的官员百姓们,只能在惊魂未定中沦入叛军的手中。
在那么多没来得及随驾出逃的官员中,王维很不幸地被困在了长安城。烧杀掳掠就在他的面前一遍遍上演,那颗原本还是萌芽的遁世想法,也在这场兵灾里茁壮成长为参天大树。
和一部分在混乱中被杀的官员相比,王维很幸运,因为他的人格魅力太大了,大到只知道杀人放火的安禄山都奉他为座上宾,封官进爵不在话下。
政治消极的王维并非不懂受伪职意味着什么,他用了各种手段,吃泻药,装哑巴,只为了推脱安禄山的盛情相邀。但安禄山又如何不知道王维的心思,我就是要给你封官,不要也得要!
是夜,皇宫台阶上的鲜血还没未被擦干,安禄山大宴群臣,命王维曾倾心调教的歌女伶人奏乐助兴。听着远处传来的熟悉音律,被囚禁在菩提寺中的王维双目恍惚,他仿佛又回到了开元盛世的大明宫,可而今座上的却已不再是风流倜傥的唐明皇,而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
皇宫风景依旧,只是人事早已不同。王维望着远处的凝碧亭,悲从中来,写下了那首日后为他开罪的诗句: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但无论如何开脱,受伪职得以活命成了王维身上无法抹去的污点。道德的谴责在王维的心头日日煎熬,他的内心也在发生着开天辟地般的剧烈变化,在天下读书人都身向庙堂的大潮里,王维如同逆流而去的鱼儿般,孤傲地朝相反方向游去。
而后战局翻转,安史叛军兵败如山倒,阔别帝国的两都再度光复。在一众伪官都被斩首的情况下,素知王维大名的唐肃宗李亨听到那首《凝碧亭》后,下令特赦王维,仅贬为太子中允。
此后的王维恩宠不减,乾元年中又先后被升为中书舍人,给事中,尚书右丞。但这一切都跟王维再无关系了。
每每下朝之后,王维便换上素服,焚香独坐,诵经静思,在万籁俱寂的沉思中寻找内心的光明。所有的悲欢都已成过往,那个身上带着叛国污点的王维,与此刻静默冥想的王维也已然不同。就在这一日日的日光流淌中,王维摒弃了名利浮华,舍却了万千烦恼,只对着空荡荡的陋室寂静欢喜。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浮梦一生。乾元二年七月末,一直静默冥想的王维突然睁开了眼,他望着窗外渐渐没入远山的落日,平静地让家人送来笔墨,给远在凤翔的弟弟王缙留下一封手书,继而又意犹未尽般给几位老友也写下遗书。
书毕,远山已然吞没夕阳,属于夜的时代开始了。王维缓缓合上眼,一生荣辱在他的脑海里一一闪过,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很多人都感慨,王维临终时为亲朋挚友都留下了书信,唯独对自己没有半点交代。
但我想寂静就是王维给世人、也是给自己的最后交代。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数百年后的王阳明以此句为人生作结,我想王维对这句话也会很满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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