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树林后,残阳如血,清冷的北风里,百草欲折。几只黑色的乌鸦似大片被风旋起的树叶,在空中招摇。风中似乎挟裹有遥远处战马的声声嘶叫。
边境上,蒙古兵趁草肥马壮如狂风般向大金国席卷而来,马蹄声震颤着大地,似战鼓咚咚,如焦雷滚滚,地动山摇,西京告急,上京告急,中都告急……圣旨飞传,诏兵部王尚书急去边境与蒙古议事讲和。
王尚书此时已满头华发,曾经伟岸魁梧的身躯,此时看来分明有些驼背,但国家危难,百姓危难,一道道兵书的催促,他已经可以想见前线告急。皇帝已经无良才可用,国家存亡之际,还要请他老朽出山来,拾眼望天边愁云,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城门外,古道旁,夫人和女儿瑞兰一起为王尚书饯行。瑞兰为父亲满满斟上一杯酒。她说:“父亲啊,你喝了这酒啊,千万别忘了回家!”她没有说父亲你要照顾好自己,没有说父亲你不要惦念我们。女儿知道,父亲这一去,还不知是否还能再见一面?自古弱国无外交啊!谈得拢了,也仅仅是拖延些时日而已;谈不妥了,也许马上人头落地。父亲说:“边境告急,皇上已经决定离开中都南迁开封了。你们也早做准备南下吧,不然番兵杀过米,都没命了。”想到一家人马上就要被战争拆散,瑞兰不由悲从中来。对于这个家来讲,父亲能平平安安回来,就是全家最大的希望。她对父亲说,“您一定要想着我们娘儿两个,早日回家。”可是,全家人马上都要离开这里,还有家吗?若有,又在何处呢?只恨自己是一个弱女子,无半点技艺可以帮助父亲,人家花木兰还能女扮男装替父从军,而我此时却是一点用也没有。想到此,瑞兰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扑簌簌落下。国已经不是那个国,家何曾再有这个家。
是啊,战乱年代,一个“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的小小念想,都显得如此奢侈。在中国传统社会的家庭里,父亲从来都是被赋予顶梁柱的角色,父亲若不在了,顶梁柱就没了,天就塌了。
再看朝廷内部。大金重臣陀满海牙力主应哉,而不是南迁,无奈皇上只听得进奸臣聂贾列迁都的谗言。皇上一面派王尚书去议和,以拖延蒙古兵进攻的脚步;一面将主战派陀满海牙的一家满门抄斩,他生气地对满朝文武说:“朕意已决,谁再喊着迎战,阻拦朕南迁,这就是他的下场。”满朝文武此时噤若寒蝉,蒙古兵的进攻稍有延缓,皇上便马上携六宫粉黛仓皇南逃。那雨啊,也赶来凑热闹,时而紧,时而松地下了三天,真是让“六宫粉黛惊失色”,“车马逶迤泥泞中”。
陀满兴福没有死,他是陀满海牙的儿子,在重重追兵前后堵截他的过程中,他负了伤。走投无路之际,他躲进了一个小院落,他是依靠看墙外的一棵树翻进院落的,是死是活全靠这一次了。这里是书生蒋世隆和他妹妹瑞莲的家,陀满兴福躲进了他的厨房里。正巧瑞莲去厨房里取东西,葛然见一男子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差点惊叫起来。兴福一见,低头就拜:“求小姐救我,我是当朝大臣陀满海牙的儿子陀满兴福。”“这么说,你是忠臣的儿子……”父亲在世时,世隆和瑞莲常常听到这个名字,父亲和陀满海牙之间惺惺相惜。世隆把他给藏了起来,追兵远去了,世隆方才把陀满兴福叫出来。陀满兴福心下自是感激不尽,揖手道:“兄的救命之恩,弟没齿不忘,大恩不言谢,容后图报。此地不便久留,我要走了。”世隆说:“与兄一见如故,意欲与兄结拜为兄弟,不识兄意下如何?”陀满兴福道:“谢兄高谊,救命之恩已感激不尽,义结拜金兰,我正有此意。”兴福长世隆两岁为兄,世隆为弟。这时,瑞莲已经为陀满兴福准备好了一些铜钱、衣服和干粮等物。兴福接了过来,挎在肩上。感激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远去。
陀满海牙这个人物,是有历史原型的。他的原型就是金丞相完颜福兴(承晖)。据《金史》可知:福兴字维明,好学,博通经史,是政治军事的最高领导。指挥金军与蒙古军交战,后在中都燕京被围时孤立无援,最后服毒殉国。关汉卿此剧中的陀满兴福,寄托了关汉卿对金朝的热爱。所以托一个完颜福兴化身为二:陀满海牙和陀满兴福。陀满海牙暗喻着完颜福兴的忠贞和命运,陀满兴福彰显着关汉卿的爱国情感,血脉不断,报国忠心不改。只要人在,国就不亡。
皇帝仓皇南迁,加上中都岌岌可危的形势,促成了百姓的群体性南迁。瑞兰和母亲也不得不背井离乡,文弱书生蒋世隆和妹妹蒋瑞莲一家也开始逃难。而此前为了保护自己性命不得不屈辱地活下去的陀满兴福,已人了山寨落草,做了寨主。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瑟瑟的秋风中、在凄凄的冷雨中,无家可归的人们循着君王撤离的方向,向南逃命。秋雨连绵,秋寒彻骨,此时,瑞兰想得最多的还是父亲。父亲本来是上前线议事讲和,但停战没多少日子,中都即失守,父亲只好护驾南迁。国势颓败如此,百姓有家难回,何其悲哉!但离家的“孩子”怎能忘记故土。问母,母叹息;问天,天惟雨。生活一向优裕的王瑞兰,怎能想到会陷入如此惨状。风雨袭人,路面泥泞湿滑。母女两个虽互相搀扶着,也常常滑倒,那绣鞋早已分不清里外,分不清帮底。家里贵重的金银首饰都带在了身上,此时感到它们异常地沉重,恨不得把这些东西扔掉,但又怎能舍得呢?这是最后的保命钱啊!
忽然人们感觉到地面剧烈震动,是战马狂奔而致,如滚滚洪流席卷而来,快逃命啊!快!……逃命!如羊群受到了一群恶狼的猛烈袭击一样,人们四下里没命地逃跑。一阵屠杀、抢夺之后,留下了血淋淋的现场:血肉模糊的被屠杀的百姓,扯碎的包裹、衣物,失去父母伏地哭喊的孩童,兀自觅食的家禽……天兵带着金银细软,带着掠夺走的青壮年人走远了。
夕阳蒙上了黑纱,光线渐渐远逝。黑的夜来了,除了吹着口哨的风在夜里游荡外,还有逃命人的啜泣声、呼唤亲人声,荡漾在黑色的旷野上空。“瑞兰、瑞兰……”“瑞莲、瑞莲……”这声音在黑暗里听来是多么无助,而一旦听到类似自已名字的声音,又是给人带来莫大的惊喜,循着“瑞兰”的声音找来的是瑞莲,她发现是一个老婆婆在叫她:循着“瑞莲”的声音找来的是瑞兰。这兵荒马乱的如何是好,只好相依为伴,以便互相有个照应。
瑞兰在生活中,接触最多的男性就是她的父亲。此时,面对一个年青的男性,真是尴尬非常。听了蒋世隆的一番话后,她知道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弱女子,和母亲失散了,无依无靠,往何处去?她只好说:“我就认你做哥哥吧。”世隆说:“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有丈夫的女子不会被掳掠,而没有丈夫的女子是要吃亏的。”瑞兰想了想,说:“那就这样,没人问起的时候就兄妹相称,有人问起时就说是夫妻。”
国难必将造成家难。这一日,王瑞兰跟随蒋世隆逃难路上,遭遇一伙强盗,二人被劫掠到了山寨中,一个是文弱书生,一个是柔弱女子,只能听凭被人宰割的命运。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了,很巧山寨寨主恰是陀满兴福,蒋世隆是他的救命恩人,此时二人已无性命之虞。陀满兴福把恩人请到大堂之上,对众兄弟说,这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过来即给世隆、瑞兰松绑,一边命手下布置酒宴款待二位。瑞兰见蒋世隆和山贼打成一片,非常生气。心下想,本以为你是个秀才,怎么和山贼称兄道弟起来。她小声责备世隆说:“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书香门第,世代为官,这是你哪们子亲戚养下了这个做贼的兄弟?”你看你和他如此交好,哥哥呀,你是喝了迷魂汤了吧?你以为在山寨里做贼比在朝堂里做官还好?你以为这山吃海喝比赛词比诗更高雅?你是嫌做官迟了,还是嫌发财慢了?你也要月黑风高做强盗吗?世隆说:“我本来就不怎么喝酒!”瑞兰道:“你一点酒都不要喝,别喝醉了行为不检点。”
一旁的陀满兴福一边向蒋世隆劝酒,一边说起自己的身世。瑞兰知道,大家都是无家可归了,才前来山寨落草为寇,以求活命。但是她更清楚地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陀满兴福看出他们的意思,就为他们备了盘缠,并与世隆相约,天下平安之时,就是他们在开封会面之时。
路途遥远,这一日,二人来到了一家旅店。店主出来招呼:“二位客官,天色将晚,何不到小店歇歇脚,住一宿再走。小店客房干净,备有热水。”“好吧,这身上有钱的日子好过多了,今晚就住这吧?娘子!”瑞兰小声嘀咕道:“谁是你的娘子。”世隆见瑞兰没有反对,就对店主说:“好,来一间客房。”瑞兰赶紧说:“不对,来两间。”店主想,“啊?两间?你们不是夫妻?是兄妹?”世隆对店主说:“别听她的,刚刚路上生我的气来着。”店主口中答应着,边走边回头又膘了他们一眼,“嗯,是不像真夫妻。”夜深人静,店主对店主婆说:“今天店里住下来的那两个带中都口音的人,不像是夫妻,我们去听听。”
“娘子,天这么晚了,睡觉吧!”“秀才,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你问我干什么。”“睡觉总得上床吧?”“你想什么呢?我们不过是假冒的夫妻,你怎么能当真呢?你不要过来,不然我就喊人了。”“……咱两个不是说好的吗?在人前称夫妻,人后称兄妹。”“那些是假话,你还当真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堂堂男儿怎么说话不算数呢?你真不害羞……好了,即便如此,也要等到找到了我的父母亲,央他们给我们找个媒人,才能名正言顺地结为夫妻。”
店主说:“年轻人,我们老两口听半天了,你们别吵了,既然如此,我们俩权当你们的父母,这里也暂且当你们的洞房吧。”瑞兰眼看推不过去,只好答应与世隆成婚。
第二天,瑞兰收拾行李要赶路程,才发现世隆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文弱书生蒋世隆患上了一种急性传染病——伤寒。“百病之急,无急于伤寒”,这是一种高危传染病。高烧把这个白面书生折磨得没了人形,他的太阳穴如锥子扎一般疼,浑身热如炭火,不断说胡话。面对着心爱的人陷入如此境地,瑞兰没日没夜地为他熬药治病。原本指望着这个男人为她遮风挡雨,哪曾想他却先病倒在床。此时的她倾心吐胆尽心竭力为世隆请医生,只盼着世隆的病情一天天好起来。是啊,假如说陀满兴福的命是蒋世隆给的,那么蒋世隆的命就是王瑞兰给的。瑞兰是个好女子,虽出身于华庭之上,然而能很快适应现实生活环境的变化,勇敢地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勇于承担家庭的责任。用现在的话说,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大夫请得好,世隆病情立即有所好转,当瑞兰送大夫出门的时候,不巧,她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她和世隆的命有救了。“阿马,还认得瑞兰吗?我是瑞兰呀!”经历了诸多磨难后,瑞兰的穿着打扮,父亲一眼肯定是认不出来了,此时的亲人相逢,不啻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的再次重逢。尤其对于瑞兰而言,定有一番难以言状的喜悦。“父亲啊,当初您离开了家,经历过战场多少厮杀,您现在还好吗?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您。车驾起行了,倾城的百姓都跟着向南走。我和妈妈随百姓出得城来,当日天色又昏,刮着大风,下着大雨。早是赶不上大队,又被哨马赶上,轰散俺母子两人,现在也不知道母亲身在何处?”
此时世隆听到屋外瑞兰的说话声,知道是瑞兰的父亲来了。世隆打起精神来向岳父问候。瑞兰赶紧向父亲说,这是您的女婿。王尚书一见,不觉怒从中来:“谁让你自己做主嫁了人?谁让你选了个穷秀才?”瑞兰急急解释道:“父亲啊,逃难时候,多亏了他的照顾,我才能活下来,不然哪里还能再见到您?”父亲可不管这些,一把手拉起瑞兰就走。瑞兰撇舍不下世隆,挣扎着要逃脱父亲的管控,然而,这样一个弱女子哪里能逃脱她父亲——一个武将的手心。瑞兰泪水涟涟,苦苦哀求父亲:“父亲啊,我盼您,如严冬腊月里盼太阳。谁曾想,您现在不仅不能艳阳高照,还让我雪上加霜。”王尚书说:“婚姻大事,谁让你自作主张,找了个穷秀才,还兀自逞强。”
世隆一见此境,心中一阵慌乱,上去揪住了瑞兰的衣袖不放。瑞兰可是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救命稻草。若失去瑞兰,他将可能丧命在这荒郊野店里。
“父亲啊,我做人不能忘恩呐,没有他的保护,我有多少次命都没了,现在把他抛在这荒郊野店里,他只有死路一条啊,做人呀不能这样。”可是不管瑞兰怎么讲,父亲一意孤行要将二人活生生拆散。这注定是一场生离死别。瑞兰无奈,回过头来安慰自己的丈夫:“夫君啊,看来俺父亲今天非要带走俺不可了,你要好生地照顾好自己。俺父亲是乱施威势的恶魔啊,他不知道你是际遇未至的读书郎,你不要怪罪你的妻子吧!”“夫君啊,担心你呀,这里还有些碎银两你好好收着,实在是没钱买药时就把衣服当了,吃饭时你要小心食物不干净。你要做长远打算啊,等你的身体好了,再到开封来找我吧。只盼你以后有个好前程,我会一直等你来的。只盼到开封见到俺的亲娘。父亲给我找再好的人家,我都不会再嫁。我宁愿独自守空房,一直等你来。”“夫君啊,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一定要相信我的话,你我一起这么久了,你见我说过谎话吗!我会一直等你来找我……”千叮咛,万嘱咐,一种况味,两处凄凉。
瑞兰的母亲在哪里呢?原来,在兵灾贼乱中,王夫人在叫女儿“瑞兰”名字的时候,一个名字和自己女儿很相似的“瑞莲”姑娘答应了,两个人一见面,才发现不是。王夫人说:“我本来是找我的女儿瑞兰的,看来咱们娘儿俩有缘分。”就这样两人以母女相称,一起来到了开封城。另一边是王尚书带着女儿瑞兰也来到了开封城,全家一时团聚,平安度日。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眼冬去春来,又是一年。自从瑞兰和世隆被父亲活生生拆散后,瑞兰每天是度日如年,她心里何曾把那染病的男儿忘记。不知他是死是活?日思夜想,此心幽幽,残春好不容易挨过去,水塘里荷叶刚刚托起铜钱大的叶子,初夏来了。在平常的生活中,武将出身的父亲从骨子里就看不起秀才的想法,也越来越得到证实。瑞兰对继承父母积下的富产业,压根儿没有兴趣,她更相信笔尖上同样可以得到富贵。从文从武,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而画对父亲瞧不上文士的态度,瑞兰一时又束手无策,不觉又增加了一层烦恼。
每天看着姐姐瑞兰心事重重的样子,瑞莲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天气转暖,她邀姐姐到花园里散散步,给姐姐解解闷。看到眼前的景物变换,更使瑞兰感到岁月的无情流逝,眼前供观赏的池塘、荷叶,在瑞兰看来,都给她带米了无限的忧愁。正如唐代诗人杜甫所言:“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妹妹瑞莲却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姐姐愁,不知姐姐愁从何来?此时瑞莲听到姐姐的自言自语,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瑞兰却说:“分明是你这小鬼头动了春心,还把不好的名声加到姐的头上。要不,我就绕个大弯子和父亲说说,赶紧给你招个夫君来,”妹妹说:”分明是你茶不思饭不想,看我不告诉父亲去。”瑞兰一时情急,“你这小鬼头想什么呢,我又不疯不傻,分明是有女婿的受苦啊,没女婿的快活。”瑞兰这是话里有话,但瑞莲肯定是听不出来。“你看我,若是想招女婿,亲戚们早就介绍了,爷娘两人的想法也不相同。如今我衣食无忧,了无牵挂。哪里是你说的那样!”“妹妹,夜已经很深了,你歇息去吧,我也要睡了。”瑞莲答应着做了个进入房间的动作。瑞兰吩咐丫环梅香安排香桌,她要烧炷夜香。
角声绝,夜深深,灯儿灭,月如水。瑞兰燃香遥拜月,心事无凭向谁说。想起过去共度的那段时光,夫妻恩爱苦也甜的日子。看眼下绣衾共枕空设,长夜寂寂伴明月的日子,这第一炷香啊,祈祷父亲不要给我们太大的压力,天下做父亲的,哪个像我的父亲那样残忍啊。这第二炷香,盼望俺的夫君病情减经,身体康复。这第三炷香啊,祝愿天下相爱的夫妻永远不分开,希望俺两口儿早日团圆。“哦,原来在这里想自己的夫君呢!”是瑞莲的声音。这可是让瑞兰害羞不已。“这小鬼头,原来是悄悄把身儿躲到花下来,蹑手蹑脚走到了我背后,瑟瑟地把我的裙儿拽,直羞得我脸儿热心跳快。”“妹子啊,你听我一一从头说,在那兵乱的时节,我多亏了他为我遮风挡雨,姐姐才得以活下来,因此我忘不掉他。你姐夫他姓蒋,名世隆,字彦通,今年23岁。”瑞莲一听,不觉悲从中来,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扑簌簌落下。瑞兰说:“妹子呀,姐姐应该哭泣,你啼哭,却是为何?难道你是俺夫君的原来的妻妾?”
“噢,应该是的,应该是的,当时只因为一个字不同,世隆叫瑞莲的时候,我错以为叫我,就答应了。”
“哎呀,姐姐呀,蒋世隆是我的哥哥。”
“你两个是同胞兄妹?”
“是的。”
二人都破涕为笑。瑞兰说:“以后咱们更要互相体贴,你是我的妹妹、小姑,我是你的姐姐、嫂子。这样吧,俺父母家族大,宗亲多,你两个没有其他亲戚。以后你们不要从俺父母的家世往后续,你们要单立门户,我就是你家的家眷。”
瑞莲问:“当初你们是怎么分手的呀?”瑞兰说:“世隆得了伤寒病,我请了大夫,他正要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不料,被俺父亲看到,将我横拖倒拽出了旅馆,硬扯强推上了马车。想俺这样一个平日里的翠鸾娇凤,偏偏遇上了蛇蝎虎狼。一时间,我既不敢号陶大哭,又不敢反复叮咛。只怕世隆病中受刺激再加重病情。哎,这悲苦只能独自品味。那突如其来的灾难,一时间让我简直变成了傻子。啊,谁没有个老父,谁没有个严君,谁没有个亲爹?可都不如俺的爹爹狠心。他把世间所有的恶毒都发泄到我身上,我把天下所有的忧愁苦难都受尽。”
“可怜你哥哥,病卧在荒郊野店里,身上没剩多少盘缠,谁人对他知冷又知热。更兼上那一场生离死别,那凄切况味,谁能体贴。从我们分别以后,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我这段时间不断地眼跳脸红耳朵热,晚上辗转睡不着,你哥哥多半会因为暑湿风寒接踵而至,加之烦恼、忧愁而送命……”
瑞兰突然感觉到自己话说得不吉利,下意识地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想起此时世隆不知生在何处?死在何乡?姑嫂二人不觉相拥而泣。天上的那轮孤月呀,你能给世隆捎去她们的担心和思念吗?
转眼又是一年,朝廷大考,钦点文、武两状元。王尚书向皇上请求降旨,让文、武两状元入赘到他家。王尚书是朝中老臣,而且屡立军功,皇上哪有推托之理。这老儿得了圣命,高高兴兴回到家里,开始安排两个女儿的婚事。王尚书自己是武将,也喜欢武将,就安排将自己的亲生女瑞兰嫁给武状元,而将义女瑞莲许配给文状元。
皇命难违,这两个状元郎就来到王尚书府上接丝鞭。丝鞭是古代用来缔结婚姻的信物。你道这文武两个状元是谁?后面有交代。看看我们的主人公瑞兰在做什么。
瑞兰和世隆分手有一年多了。瑞兰眼悬悬盼世隆,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瑞兰想,世隆肯定是凶多吉少,已经送命。圣命难违,瑞兰开始穿新装,把自己打扮起来。妹妹瑞莲看到姐姐打扮如此,就质问她。瑞兰说:“我等你哥哥整整一年了,你也不要埋怨你这不自由的姐姐。你看这金钿,你看着媒人,催逼了我两三遍。”聪明的你一定注意到了,瑞兰这里说的是“不自由的姐姐”,不是“不自由的嫂嫂”。一年了,她要还回自由身了。这种不自由谁给的?自己,是自己给自己情感上的压力。现在要自由了,还是靠自己,抛开旧情,迎接新生活。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寻求最基本的平平常常的生活方式。平安即福,知足常乐!瑞兰这个人物形象倒是充满了现实感。但是在艺术作品里,却是让人感觉到人情冷暖。爱情是一种奢侈品。瑞兰不仅自己要迎接新的生活,还与妹妹“争风吃醋”——“小妹啊,你真不知道什么是福气呀?你贪着个儒雅懂得浪漫的文状元还不满意啊。我可怎么好呀?我贪着的是勇猛只会征战的武状元。你可是比我有福气多啦。”喜欢文士这个特点,对于瑞兰来说倒是始终一致的。其实对于瑞莲来说,她要的不是这些,什么文状元,什么武状元。什么福不福的,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能活下来就是福了。她要的是在不知道哥哥的具体下落之前,嫂嫂不要另有想法。然而,此时的瑞莲本身就处于寄人篱下的境地,她也只能说说而已。
因为自己没有摊着个文状元,瑞兰进而埋怨她的父亲只图他今生富贵,不问问我们的想法;他只图眼前的利益,只为招来别人家的羡慕。自文武两位状元一落座,瑞兰就发现,小妹要嫁的文状元果然举手投足很文雅,而自己要嫁的武状元则是坐卧不宁,不时向里面瞟上两眼。这个男子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身上那件鸭子屎绿的官服真是难看,花儿把官帽坠偏,歪着个脖子把酒喝真让人寒碜。文状元的背影看起来多么熟悉,喝酒的姿势多么好看。文状元饮酒的时候,他抬起了头。瑞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斯斯文文的文状元是蒋世隆。这个日日夜夜折磨人的男子啊!
“你,你.……怎么还活着?怎么没有一点儿你的消息!”悲喜交集的瑞兰一下子冲了出来,站在了世隆面前。瑞兰此时是又喜又气,喜的她日思夜想的丈夫不仅活着,而且还被钦点为文状元,他们夫妻终于团圆。气的是他一得中了状元就接了丝鞭。世隆说:“自从咱二人旅店分手后,我多亏了好心的店主、店主婆二人将我照顾,病情一天天好起来。你父亲对你凶狠残暴的样子,我都记在了心里。想我蒋世隆若仍是穷酸秀才一个,今生今世也休想再见你一面。我发誓一定要让你父亲看得起我,我要明媒正娶把你接回来。战乱已过,就夜夜青灯黄卷伴我。苦心人,天不负,我终于如愿。堂堂王尚书,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以前我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世,我中了状元,就是要来接你家的丝鞭,给你一个名分。可是,你今天打扮如此娇艳,要嫁的人好像不是我吧?”一席话,说得瑞兰不知如何作答:“都是俺那狠心的爹爹来安排。我常常把你思念,你不将我挂恋,老天都看得清楚。我天天茶不思饭不想,夜夜辗转睡不香,你的亲妹妹可以做见证。现在人多,你不好意思问。回头没人的时候,你再问她一遍。”瑞兰的急切辩解,可见她确实在乎世隆的感受。而此时世隆更是喜出望外,他不仅找到了妻子,而且找到了他在兵荒马乱中走丢的小妹妹瑞莲。
文状元是蒋世隆,武状元是谁?就是我们已经熟悉了的陀满兴福。前面交待陀满兴福自被世隆搭救之后,在一山寨里做了头领,但自思,曾于世隆相约会面于汴京,久居山寨也不是一辈子的营生。他便遣散了众兄弟,让大家各谋生路,自己也下得山来。正巧他赶上武举考试,兴福本来就是将门之后,武艺自然非同寻常,陀满兴福一举中得武状元。
瑞兰和世隆的结合,使原来的王尚书的计划发生了巨变。瑞兰这时动员世隆一起去做两人思想工作。瑞兰对瑞莲说:“妹子呀,不要相信嫂嫂一时胡说的,我从来都不嫌弃能开弓射箭、能施展拳脚的汉子。”瑞莲说:“姐姐呀,怎么说歹是你,说好也是你!”瑞兰说:“妹妹呀,你看我每天无心理丝线,从来眉头不曾展,都是因为心里一直惦念着你的哥哥。”瑞兰这时开始要买瑞莲的好处来,她不仅需要世隆的接纳,还要得到世隆妹妹的接纳,真是一个鬼机灵的女子。“妹子呀,你又不是不知道秀才的贫贱,秀才都是榆木疙瘩,靠文章发迹不知等到何年?你又没什么愁烦,嫁给这个男子,以后就有享受不尽的富贵。傻妹子,别心想偏了,你已经长大了,要出嫁了。不能总恋着家里的粗茶淡饭,把眼前的富贵看得一钱不值。难道要在家做个老姑娘,给你招个上门的新郎官吗?人的姻缘,都是上天注定的,不要将人来埋怨。你要是错过了这次的婚姻,以后可不要怪我们当初没提醒你。”此时,瑞兰与世隆的幸福是实实在在的,是圆满的,她认为瑞莲选择嫁给武状元也是瑞莲最好的选择。她忘记了“她对曾经强行拆散她婚姻的父亲是怎样地诅咒”,那时她一定认为上天是没有睁开眼睛的。不过,又说回来,彼一时此一时也。
“假如骤然间他职位升迁,成了开封府里腰挂金牌的行院。宣封诰命夫人的圣旨一下,你不团圆也得团圆。”眼看着妹妹没反应,瑞兰又撂下了一句话:“既然这样,我们也不劝你了,给你三年的时间,自己决定,不要今天这样,明天那样。嗨,你还不满足呀!要是别人早就接受了。”最后,瑞莲答应嫁给武状元。瑞兰和世隆成为一对,瑞莲和陀满兴福成为一对。故事完美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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