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人心中的重阳诗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唐)王维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这首诗一读就懂,一读即诵,无需讲解。在此拈出几个或可兴发之点:
一是诗题中的“山东”。我们已知王维家住蒲州,在华山以东,故称山东。仅仅是个地理方位吗?试想在古代,山河的阻隔,在人的心理感觉上,有多么不可逾越。隔一座山,即在两个世界,如杜甫所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一个人离开故乡,翻过一座山,故乡就看不见了,就远之又远。诗题也可作“九月九日忆舍弟”,指明“山东”,情感的分量更重,即我在山这边,你们在山那边了。
二是“独在异乡为异客”,“异”字作叠,又是异乡,又是异客。此诗原注“时年十七”,十七是虚岁,也就是十六周岁。少年王维第一次离开家乡,去京城长安谋求功名,满目他乡人,满耳异乡口音,满世界陌生的风景。此等心情现代人恐难体会,如今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更像是原地位移:似曾相识的街道,大同小异的商场,模糊不清的人群。
三是佳节。佳节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思亲。不可能每天都想家,但在佳节,你会加倍想家,想起你的来处,以及你在世上的辗转漂流。
四是“遥知”。唐人作诗很爱用“遥”字,“遥知兄弟登高处”,“遥怜小儿女,不解忆长安”,“遥知远林际”,极有远致,金圣叹称之为“倩女离魂法”。前几日又读《西厢记》,至第四本“草桥店梦莺莺”,是日张生别了莺莺,天黑时来到草桥店投宿,羁旅离情,愁闷无绪,欹枕方才朦胧睡去,忽听得有人敲门,原来是莺莺。这便是倩女离魂,圣叹认定王实甫的《西厢记》没有第五本的大团圆,故事到草桥店这里就结束了,张生惊醒:原来只是个梦。读到这里,我倒是在想,如果张生不认为是梦,那么在当下他和莺莺是不是可以跳到另一个平行宇宙,从而改变他们的过去和未来?然而这个梦不得不断,更惊心的是,即使在梦中,也有众鬼卒一路追来,夺门而入,厉声喝道:“你是谁家女子,夤夜渡河?!”
五是“少一人”。王维在这里遥想他的兄弟们重阳节登高,他看到自己在那里的缺席。其实在我们生活的二元性世界,缺席就是存在,甚至通过缺席才能感觉到存在。博尔赫斯有一句诗:“你在我身边,你不在我身边,我以此丈量时间。”
六是诗境中的双重主体,我想你即你想我,主客一体。《诗经》中的《卷耳》、《陟岵》皆此类,那么王维是在学三百篇吗?应该说这是人心中自然的情感,人人心中都有的三百篇。
宋 马兴祖《香山九老图》(局部)
02
一个人的九月九
《九日》
(唐)杜甫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
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
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
弟妹萧条各何往,干戈衰谢两相催。
农历九月九日为重九,九为阳数,日月并应,故又称重阳。以重九谐音“长久”,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寿,因而自古有插戴茱萸、饮菊花酒、登高享宴等风俗,避灾克邪,以祈长寿。
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下,我们来读杜甫这首诗,就更能体会他的孤独和凄凉。
重阳饮酒,旨在高会亲朋、祈福长寿。然而杜甫在这一天,却是独酌,“重阳独酌杯中酒”,佳节还是要过的,酒还是要喝的,重阳和独酌对照,形影相吊,酒味不用说,必也凉薄。
登高还是要登高的,哪怕抱病,也要强起而登江上台。当时杜甫已离开成都,沿长江东下,意欲北归,中途滞留在夔州,《秋兴八首》即写于这段时期。江上台应是杜甫常常登高望远的一处地方,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都应在此高台上所见。
“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竹叶不是竹叶,借指竹叶青酒,是虚写,菊花则是真菊花,此即所谓“真假对”,对得清新别致。据说杜甫当时病肺,不能饮酒,独酌杯中酒,许是一时起兴。酒既不能饮,那么菊花也没必要开了,他说。诗中的杜甫,就是这么任性!
颈联不禁黯然神伤,泪下沾裳。“殊方落日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有没有注意到句中的色调?落日、黑猿、旧国、白雁,江天暮晚,弥漫出浓重的死亡气息。殊方落日,仿佛一场盛大的葬礼,玄猿哀哭,犹如无数迷路的幽灵。白雁捎来北方的霜讯,又要到冬天了。
一生有一生的轮回,一年有一年的轮回。十年漂泊,久无消息,弟妹已成梦中人。他们各在何方,还在不在世上,这些皆不得知。知的是自己,壮志逐年衰的自己,抱病在这个叫夔州的地方。干戈不息,衰谢相催,眼看此身行将老去,久久淹留而不得归。登高似乎违背了登高的本意,本为祈福,反添哀伤,福在哪里?
我们当今读杜甫,较之忧国伤时,更应关注他的诗对于汉语的价值。W.H.奥登说过,一个诗人若有什么政治责任的话,那就是为其母语建立一个正确的使用典范,保持语言的神圣性是诗人理应担当的角色。杜甫在这方面当之无愧,我们反复读诵他的诗,就可以找回汉语强大的生命力。
清 石涛《重阳登高图》
03
十三朵白菊花
《重阳席上赋白菊》
(唐)白居易
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
还似今朝歌酒席,白头翁入少年场。
传奇诗人周梦蝶有一首诗,题为《十三朵白菊花》,诗前数行小字,叙其缘起甚美:“于自善导寺购菩提子念珠归。见书摊右侧藤椅上,有白菊花一大把:清气扑人,香光射眼,不识为谁氏所遗。遽携往小阁楼上,以瓶水贮之;越三日乃谢。”
不知送花者系谁氏,白菊的冷艳清愁,与淡泊狷介、依靠摆书摊聊且度日的周梦蝶,真的很般配。自东晋陶渊明爱菊,菊花便成了隐逸的象征,这些寒冷的小小火焰,仿佛不甘睡眠的秋之眼。十三朵,这数字意味着什么?萧萧的诀别,抑或无言有哀的深情?诗人也不好说。
再来看乐天的诗。乐天的重阳节从不孤寂,即使孤寂,也有一群人陪在身边。《重阳席上赋白菊》,席上就是歌舞酒席,可见是很热闹的。另一首写于外放期间的《九日登巴台》,虽自叹两年来在外漂泊,旅鬓已白,乡书不来,然而仍是“临觞一搔首,座客亦徘徊”。
这首诗发生的情境值得我们留意。乐天在花园里与诸宾客赏花饮酒,见满园菊花郁金黄,其中独有一丛白菊,白似秋霜,他忽然若有所悟。这一闪念也许就是所谓灵感,乐天由菊照见自己在人群中的形象,即“白头翁入少年场”。这是欢喜呢,还是忧愁?也许都有,喜忧参半。乐天写诗,大多出于此类日常情境,有所感触、感悟、感想、感叹,通通变成诗,一生写诗不计其数,保留下来的就有两千多首诗。
这种随手拈来的写法,到了宋代,更被陆游发挥到了极致。陆游存诗共四千多首,有一首《朝中措·梅》与此诗略似,词的上片曰:“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乐天的白头翁与少年场,是老少对比,自嘲自赏;陆游对群芳争艳的少年场,则颇为不屑,他以梅自喻,以其幽姿比己之孤洁,自怜自伤。
吴昌硕《重阳即景》
04
不为登高,只觉魂销
《采桑子·九日》
(清)纳兰性德
深秋绝塞谁相忆,木叶萧萧。
乡路迢迢。六曲屏山和梦遥。
佳时倍惜风光别,不为登高。
只觉魂销。南雁归时更寂寥。
康熙二十一年(1682),纳兰性德二十八岁。是年八月,他出使塞外,《采桑子·九日》即作于此行途中。
使至塞外,举目萧萧,重阳节更觉寂寥。深秋绝塞,好像已不在人间,相忆之人渺不可知。乡路迢迢,重重叠叠的山峦外,家园梦一般遥远。上片写秋景,淡淡数笔,简练壮阔,正如塞外的秋天。
“佳时倍惜风光别”,纳兰在此将王维的诗意化而为词,且翻出“不为登高,只觉魂销”的新意。结句“南雁归时更寂寥”,雁行南飞,心亦随之远去,目断遥天,余意不尽。
在美感上,对比纳兰此词与王维的九月九日诗,我们也可体会出词与诗的不同。举一个经典案例,纪晓岚为皇上在扇面上题王之涣的《凉州词》,漏掉一个“间”字,皇上正要怪罪,晓岚灵机一动,称这是词,不是诗。古诗文没有标点,断句不同,诗就可能变成词,请读出来感受一下: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诗)
“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词)
有何不同?去掉标点,两个文本就差了一个“间”字,标点断句的位置改变,文本的气脉瞬间不同。很明显,诗的境界更壮阔,意象更浑成;词的气脉弱了,但别生一种散淡闲适之味。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此为至论。
如今,我们可能很少有饮酒赋诗的雅兴,但也会在重阳前后爬山赏菊。登上山顶,极目四望,会感觉到秋天如此辽阔,就像痖弦在《秋歌》中所说,一切都远了。七月的砧声远了,雁子们也飞不见了,秋天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一个暖暖。
暖暖是谁?第一次读这首诗,我猜暖暖是他的恋人,后来在别的诗中得知应是他的女儿。痖弦自己不做解释,他说这个世界已经够冷,让我们以彼此的体温取暖。
暖暖是个名字,也许只是个词。只留下一个暖暖,一切便都留下了。
撰文 | 三书
编辑 | 宫子
校对 | 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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