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学术的交锋
真正在学术上直接交锋,并使顾炎武深深折服的是济阳的张尔岐。顾炎武与张尔岐的相见颇有戏剧性,据说顾炎武游历到济南,有一次游逛山东通志馆时,听到有人在讲《仪礼》,顾炎武颇觉新鲜,他知道《仪礼》是很难懂也很难讲的。他驻足聆听后,感到讲《仪礼》的人语言逻辑严密,见解独特,内容丰富,议论发人深省。对他来说,不啻醍醐灌顶,产生豁然开朗之感。他向人打听讲解《仪礼》的人是谁?有知情人告诉顾炎武,讲解《仪礼》的人叫张尔岐,是济阳一名乡间的句读师,也就是乡村小学老师。第二天,顾炎武依照古人相见之礼,让自己的一名僮仆带上名刺(名片),向张尔岐转达拜见之意。张尔岐应允后,顾炎武庄重恭敬地拜见了张尔岐。两人初次见面交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顾炎武向张尔岐提出,想拜其为师,跟他学习《仪礼》。张尔岐为人忠厚老实,他表示拜师不必,看来张尔岐比较谦虚,不好为人师。张尔岐成为顾炎武在山东结识的唯一一位平民朋友,与顾炎武认识的其他朋友不同,张尔岐祖祖辈辈是务农的下层百姓。张尔岐,子稷若,号蒿庵,济阳人。其父张行素曾任湖广石首驿丞,上任三天即告归。崇祯十一年,清兵入侵经过济阳,张行素格杀清兵数人,清兵撤离山东时,将张行素带在路上杀害了。在对清兵怀有血海深仇上,顾炎武与张尔岐是相同的,也许正是这一点使他们彼此成为好友。
张尔岐对《仪礼》和《周易》都颇有研究,《仪礼》是“三礼”之一,它讲的是先秦时期上层社会的日常生活习惯,天子、诸侯、大夫、士日常所践行的礼有:士冠礼、士婚礼、士相见礼、乡饮酒礼、乡射礼、燕礼、大射礼、聘礼、公食大夫礼、觐礼、士丧礼、丧服、既夕礼等。《仪礼》文字晦涩,内容枯燥,是“三礼”中成书较早的一部。其仪节繁缛复杂,必须有专门经过职业训练者,才能经办这些典礼。儒生掌握的可能创行于西周并在春秋以后更加通用的各种仪节很多,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的说法。到汉代时《仪礼》只剩了17篇,包括冠、婚、丧祭、朝聘、乡射五项典礼仪节。高堂生传本与鲁壁传本内容相近,它在“三礼”中可靠性最大。但是一般人要明白理解《仪礼》,难度很大,张尔岐做的工作就是如何使晦涩难懂的东西让人明白。顾炎武与张尔岐在学术上是笃信程朱理学,攻击王阳明心学的。张尔岐说自从王阳明的良知说被提倡,圣贤理论“几扫地尽”,造成了明王朝的迅速灭亡。顾炎武则斥责王阳明如同何晏、王弼、王安石,他们的罪恶“深于桀纣”。顾炎武强烈谴责晚明学术“言心”“言性”,他说孔子很少言性与天道,孔子说的多是具体和实践的东西。孟子也多是谈“出、处,去、就,辞、受,取、予”之类的问题,也是有关社会实践的内容。顾炎武因此提出一要博学于文,二要行已有耻。对于顾炎武的两个理论主张,张尔岐是赞成行已有耻的,就是做人要有人格,张尔岐认为这一说法非常“切至”。但对于顾炎武的博学于文,张尔岐提出了自己强烈的质疑,与顾炎武展开辩论。张尔岐认为抽象思维是不能完全抛弃的,博学于文必须从感性上升到理性,从调查的感性材料中,通过抽象思维而获得自悟。他认为顾炎武的博学于文体现出经验主义的局限性,“将格尽天下之理,而反遗身以内之理”。运用抽象的思维方法对感性材料进行加工制作,即对感性材料进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加工制作,从而上升到理性知识,再以理性知识指导自己的社会实践,这是正确的思维方法。张尔岐强调通过抽象思维获得自悟,与王阳明的致良知方法还是有根本区别的。王阳明说:“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王阳明认为不必格物,更不必博学于文,良知是人人自有的,只要不断内省自悟,就能去蔽明理。而张尔岐认为博学不可缺少,但要在博学基础上获得自悟,提升理论层次。对此顾炎武没有像对待李象先的辩论,王顾左右而言他,而是彻底折服,他说:“独精三礼,卓然经师,吾不如张稷若。”
顾炎武逃离江南来到山东,本想躲开是非之地,然而他终究还是没能躲过一劫。黄培文字狱案,他牵连其中,主要是由于章丘谢长吉的告发,起因就是经济的纠纷。此案平息后,张尔岐劝顾炎武放弃章丘的土地,免得再惹出是非。张尔岐从朋友的角度,苦心劝告。顾炎武却不领情,大为恼火,他说君子不党,君子是不搞宗派的,你是山东人,就应该偏向山东人,为他们代言吗?他认为北方民风淳朴,百姓敦厚,但当他身临其境后,就感觉现实与想象距离有点大,北方的山东与他的江南故乡并没有差别。他总结了“齐民之俗有三:一曰逋税,二曰劫杀,三曰讦奏”,并痛心疾首地说:“世族之日以散,货贿之日以乏,科名之日以衰,而人心之日以浇且伪,盗诬其主而奴讦其长,日趋于祸败而莫知其所终。”其实,在政权更替、利益重新分配的非常时期,人们的心理和行为是没有地域差别的。顾炎武客居齐鲁21年,几乎踏遍了齐鲁大地,他有足够的时间了解齐鲁、研究齐鲁。他详细考察了齐鲁的历史、地理、风俗、人情,也为齐鲁的文化建设做出了贡献,具体表现就是顾炎武曾三次参与撰写山东的方志工作。第一次是在顺治十六年,顾亭林应邀参与订正《邹平县志》。施闰章在序文说:“比部张奉之请告家居,藏书多善本,博采勤蒐,进士马宛斯讨核详实,而吴门顾宁人自上谷来,悉授以校之,书遂成,凡八卷。”第二次是在康熙十二年,校订《德州志》。顾炎武在德州的文友比较多,如程可贞、田雯等,他在德州居住的时间也比较长,参与校订《德州志》很可能就是这些朋友所托。第三次是参与《山东通志》的编纂。李焕章在《织斋文集》说:“癸丑春,余膺施方伯公省志之役,与稷若同入紫薇署中,昆山顾宁人,益都薛仪甫咸在焉。······宁人最赅博,古今经史,历历皆成诵,主古迹山川。仪甫通象纬,兼西中法,主天文分野。稷若主济南北人物。”应该说《山东通志》的编纂是名家云集,成果自然不凡,但王士禛对此却评价不高。他说:“《山东通志》修于癸丑,当事既视为具文,秉笔者又卤莽灭裂,不谙掌故。人物一门,竟将曹县李襄敏秉、单县秦襄毅絃、沂州王恭简景三巨公姓名事实,削去不存一字,其余可概见矣。时方伯施泰瞻天裔主其事,聘吴郡顾炎武在局,而不一正是,可惜也。”对于王士禛所提到的几人未能写入《通志》,王士禛认为是撰写者“不谙掌故”,实际上很可能撰写者是通晓这几人的事迹的,不过见仁见智,他们不选入而已。顾炎武为何不对此予以纠正,这与顾炎武性格有关。顾炎武的仇敌叶方恒在给顾的朋友归庄的信中,评价顾炎武“城府深密,机械满腹”,也就是心计太多。尽管顾炎武“古今经史,历历皆成诵”,但他不愿因为自己的观点而得罪同事,可能是受到王士禛批评的原因。
转自宫泉久《游崂名士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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