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后期的诗歌中有一种淡淡的禅味,这与唐朝儒道佛三家共存共荣的政策有关,与禅宗在唐朝的崛起有关,更与王维家庭与个人追求有关。
王维的母亲笃信佛教,与禅宗大师多有交往。王维,字摩诘,合起来就是一部《维摩诘经》佛经。“维摩诘”的意思是心地无垢无尘洁净,可见母亲希望他做一个心无挂碍无尘无垢的人。
王维有着光风霁月的青年时代,他崇拜“纵死犹闻侠骨香”的游侠少年;又有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但在二十一岁高中进士之后,王维的人生开始走下坡路。
在经历了狗血的官场和茫然的中年之后,王维开始向往佛道的生活。他宣称“中岁颇好道”,变得“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他先在洛阳的嵩山隐居一段时间,最后选择了仙气缭绕的终南山,从此以诗润心,以禅悦心,徜徉于茂林修竹、池溏渡口之间,完成了从追求功名的儒家到万事不关心的佛家的转变,成为山水诗派的一代宗师,消解了晚年的自责与自怨,完成了灵魂的自赎。
王维太天才了,他甚至比李白还要多博学多才。
他的游侠诗写得豪气干云: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他的边塞诗苍凉雄浑: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他的送别诗情深意长,但毫不悲伤: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甚至在他并不擅长的爱情诗方面,一出手就是绝唱: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是音乐大师,是开中国画南宗之先的绘画大师,与他的诗一起,被苏东坡誉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这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最要命的是王维长得帅,明明可以靠脸吃饭,他却偏偏用才华征服了唐朝。
这样的人,会没事想着去终南山离群索居听暮鼓晨钟?
问题是,帅有可能被小卒子拱死,有才也偏偏可能怀才不遇,人生要是都能一帆风顺,世间哪有什么悲欢离合?
王维的人生高开低走。做了太乐丞后,王维因手下擅舞黄狮子,获罪被贬去济州做了个仓库管理员。与才华八杆子打不着的职业,让王维内心产生了一丝隐居的萌芽。他在一首诗中写道:
深巷斜晖静,闲门高柳疏。
荷锄修药圃,散帙曝农书。
上客摇芳翰,中厨馈野蔬。
他已经开始向往田园农家扛着锄头种地,饭桌上吃着有机蔬菜的日子了。
一般而言,心怀儒家理想的人,不到头破血流无路可走的时候,是不会选择隐居山林的。此时的王维还有大把的时间用来追求仕途。他去拜访了张九龄,而很快拜相的张九龄马上提拔他做了右拾遗,官虽不大,但在皇帝身边说得上话。后来又作为朝廷特使去边塞劳军,去岭南主持选拔人才,总之看起来“潮平两岸阔”的样子。
聪明人总会在事事顺遂之时,给自己找条后路。
王维就是如此。
那么中国文人的后路是什么呢?
中国文人一般有两条道路,年轻时是儒家,精进勇猛积极进取治国平天下,但人到中年或仕途坎坷之时,就出入佛老悠游山水徜徉田园,在无欲无为无尘无垢中安顿自我。因此中国知识分子的后路就是隐居。
对于隐居,王维有自己的审美。他对陶渊明颇有一些看不起,陶渊明太穷酸了,几间茅屋几亩山田,纵有东篱秋菊悠然南山,日子总归过得艰难。王维不想去种地,他要的是乐游山水修身养性。
颇有经营头脑的王维,决定投资房产,买一套安身立命的庄园。
他在终南山隐居时,估计看了不少房子,终于在蓝田的房地产市场捡了一条大鱼。当年著名诗人宋之问的庄园就在蓝田,王维去看房的时候,宋之问早已经被唐玄宗赐死在岭南三十多年了。宋之问人品差又是惨死,估计他的庄园被人看成凶宅,价格方面有大实惠。
王维果断下手买下宋之问的庄园,改名为辋川别墅。白天在长安上班,晚上回辋川装修造园,终于将辋川改造成一个集休闲观光旅游、农业生态、养生禅修的田园综合体。
他在《终南别业》中描写了自己意味深长的禅悦生活: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就是王维以退为进美好生活的最佳阐释。
辋川别墅有孟城坳、华子岗、辛夷坞等二十个著名景致。王维常常下班回来度假,即使是严冬深夜也要到外面走走,尽情欣赏寒山月色,听狗吠,听钟声,将心灵装进空寂清冷超然世外的辋川之中。
终南山是文人隐居最佳选择,距离长安不远,因此终南山的隐士和此处的山林一样茂密。他们有的是长安的官员,白天上班蝇营狗苟,晚上隐居山林走走;有的是假装隐居,其实眼里盯着长安城官场的风云变化,恨不得靠着隐居的名声迅速上位,这种做法被人讽刺为“终南捷径”。李白,卢藏用、孟浩然等都在这里假装隐居过。
终南山遍地都是隐士,所以王维一点都不寂寞,山中也颇有几个大名鼎鼎的诗人,裴迪就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俩临流赋诗吟啸林泉,为辋川别墅的二十个景点一人写了一首诗,编成了一部《辋川集》。王维还亲自把庄园画成画,据说这个画还治好了宋朝著名词人秦观的抑郁症。
在辋川别墅的日光月影之中,王维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 “半官半隐”生活美学的美妙之处就是“适意”,就是“无可无不可”,因为做人重要的就是开心。做官太累,隐居太穷,半官半隐,既有工资福利源源不断,又可偷得浮生一日闲。白居易给王维的这种生活取了一个很哲学的名字叫“中隐”,可谓是深得王维隐居美学的真髓。
王维在辋川别墅达到了“山林吾丧我”的境界,但在此乐何极之余,偶尔也有点小惆怅。他登上华子岗写道: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
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
王维感叹美好年华顺遂的仕途,如飞鸿逝去,如秋色般凄凉。不过王维又在辛夷坞那美丽的芙蓉花上看到了生命的自在与自为: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在辋川,王维真正找到了自己。
在此之前他一直彷徨失措,狼奔豕突。因绝世才华一举成名,旋即获罪被贬;靠张九龄提拔入朝,张九龄去世之后,却又不得不依附奸相李林甫为他大唱赞歌;安史之乱跑得慢,被安禄山抓去做了伪官成了“唐奸”。想得到的得不到,不想得到的却纷至沓来。背着叛徒的骂名,王维的后半生一直陷于怀疑与自责之中。
我们无法想象,没有辋川,王维将怎样度过生命的寒冬?
我们同样无法想象,没有禅宗的解脱,王维如何面对舆论的纷纷扰扰?
在辋川,
所有的怀疑彷徨已随流水而去;
所有的焦虑烦恼已成虚空过往;
所有的是非荣辱已经被彻底遗忘。
从“人闲桂花落”到“深林人不知”;
从“空山不见人”到“涧户寂无声”;
从“行至水穷处”到“坐看云起时”。
王维完成了从少年游侠晚年诗佛的转变。
王维在“山林吾丧我”中,重新找到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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