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东晋篇之七 谢安,门阀政治的衰落

太元八年十二月,取得淝水之战胜利的谢石等人返回建康,谢安因总统之功进封太保,谢石因功进拜中军将军,很快又改授中书令;谢玄则是拜前将军;豫州刺史桓伊封永修县侯。其他人就没有了……

对比一下桓冲在太元七年因大败阎振,其子桓谦得以受封宜阳侯,谢氏因淝水之功却没有得到封侯之赏,司马氏对谢氏和桓氏的猜忌已经很明显了。不过,皇室在面上还表示公平,除了豫州部的桓伊,其余北伐诸将都没有封爵。

太元九年正月,东晋各部开始了北伐事宜。

二月,东晋政治层面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淝水大捷让原本对秦晋之战不甚乐观的桓冲羞愤异常,发病而死。《世说新语·尤悔篇》中对桓冲之死大加赞赏,“贤于让扬之荆”,认为其死避免了桓谢二族可能发生的斗争。但如果大家还记得之前所说的分蛋糕的比喻,在“共尊皇室”的大旗下,桓冲和谢安在政治博弈中属于亦敌亦友。而皇权不断加强的前提下,司马氏是不想、也不愿意内部发生动乱,没必要挑拨桓、谢引发军事冲突,因此桓谢双方是不可能发生战争的。

桓冲之死所空缺出的荆、江二州,成为了建康博弈的焦点。按照成例,在淝水之战立有大功的谢氏是最有资格出镇荆州的,朝廷上下也认为荆江二州刺史应该授予谢玄。

史载,谢安出于两点理由,拒绝了这个提议。一是对于皇室,谢氏经淝水之功,声名已胜,不想再掌西藩,以防功高震主;二是对于桓氏,桓氏经营荆州几十年,谢玄出镇可能会引发荆州的动乱。简单点说,桓冲去世导致皇室—谢氏—桓氏三方博弈的平衡被打破,谢氏与皇室的合作关系已经名存实亡,更甚者皇室的主要精力都用来对付谢氏了。

在这种情况下,谢安用起了老套路,以桓豁之子桓石民为荆州刺史,桓石虔为豫州刺史,原豫州刺史桓伊为江州刺史,史称“三桓据三州”。这与桓温死后,谢安以桓豁、桓冲等人分割桓氏的军事范围的手段,如出一辙,只不过这次被分割的是桓冲死后的军事范围。这里提一点的是,桓伊与桓石民、桓石虔二人并不是一族,桓伊在政治层面是更亲近中枢一些。

通过加强对江州的掌控,实际上进一步削弱了桓氏的军事力量,这可能也是谢安对皇室的示好,表示自己并没有更多的政治述求。然而,时代变了。现在已经不是士族执政的过去了,在皇权在重振的过程中,谢安本人便是最大的障碍。

晋帝司马昌明揽权是通过其弟琅玡王司马道子,此时道子的官职是司徒、录尚书事、骠骑将军开府。虽然谢安也同录尚书事,但其卫将军的官职与司徒相比,政治层面上属于弱势。

如果说谢安欺负桓冲这个老实人,是借了皇权这层虎皮;那么道子欺负谢安,也是同理。但权臣和亲弟弟的较量中,晋帝的选择可想而知。

淝水之战后,司马氏就开始着手准备将谢安排挤出中枢,在朝廷大造声势,纵容王国宝等人诋毁谢安。

在此期间,晋帝曾邀请桓伊和谢安等人饮宴,席间桓伊抚筝而歌《怨诗》:“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暗指道子等人对谢安的诋毁。谢安听后,涕泣沾衿,离席来到桓伊身边,摸着桓伊的胡子说:“使君于此不凡!”这种极其失态的举动,可想而知谢安在朝中的压力有多大了。

虽然桓伊此举令晋帝面有愧色,也说明了道子的举动晋帝是知晓的,但政治斗争中,感情因素的影响太小了。最终,谢安出于维护东晋稳定的目的,在太元九年九月上表,希望亲自率兵北征。谢安此举也正合晋帝之意,诏令加其都督十五军诸军事,出镇广陵,主导北伐事宜。而在同月,除了谢氏和桓氏的北伐诸将的封爵,也同时下达。

谢安到达广陵后,并没有干涉北伐事宜。而是在广陵城北之步丘筑新垒,名为“新城”,又收拾行装,希望北伐之后,泛海返回会稽老家。这些举动都是谢安向皇室示好,希望缓和谢氏的尴尬局面。

可惜的是,一心为国的谢安,在一片诋毁和北伐的压力下,一病不起。在北伐受挫于邺城之后,谢安重新进行了军事部署,以谢玄屯彭城地区,朱序屯洛阳一线,希望来年见机北伐。然后,谢安才上表希望回朝,朝廷诏准。太元十年八月,谢安还朝。

然而,谢安的病并没有好转,八月二十二,谢安病逝,享年六十六岁。

自宁康元年(373),谢安依靠褚太后逐渐掌握朝政,至太元十年(385),在诋毁中病逝。在其执政的十三年中,一直致力于东晋的稳定。在此期间的政治博弈中,谢安通过不断地削弱桓氏的势力,在增强谢氏的地位时,也导致皇权的力量不断增强的恶果。

这倒不是说皇权增强有什么坏处,毕竟在古典时期,皇权是否强大直接关系到一个国家是否强大。而是晋帝司马昌明等人的能力,驾驭不了暴涨的权力,就好比孩童执刀,伤人又伤己,最终导致了东晋王朝的灭亡。

这部分的详细内容会在后面章节阐述。

书归正文。

然而,皇室对谢氏家族的打压,并没有随着谢安病逝终止,随后发生了关于谢安丧事的“赠礼事件”。道子等人打算否定谢安的部分功绩,并不想给其殊礼,最后在徐邈和王献之的坚持下,双方各退一步,晋帝诏令谢安“加殊礼,依大司马桓温故事”,是“桓温”而不是“霍光、司马孚”,依旧给谢安戴了一个“不臣”的帽子。

王徐两人的坚持之所以会取得效果,主要是因为道子等人做的太过了。历史上很少会出现重臣死后,朝廷就迫不及待的“算旧账”,一般的操作都是会等上一段时间,时机恰当之后再进行“清算”。更重要的是,如果谢安的功绩能够部分被否定,之前执政的王、庾、桓三族在政治需要时也可以被清算,王氏之王敦、庾氏之苏峻、桓氏之桓温都是很明显的污点。所以王献之的行为不仅是替谢安抱不平,更是整个士族高层意志的体现,只不过在能力、身份、地位方面能够对抗皇室的也只有王献之了。

在谢安的功绩得到肯定的同时,谢氏等人的淝水之功也尽皆论处,十月,“追封谢安庐陵郡公,封谢石南康公,谢玄康乐公,谢琰望蔡公,桓伊永修公,自余封拜各有差。”对谢氏的打压算是告一段落。

但谢安的死致使谢氏家族不可避免地衰落了。

太元十一年(386)三月,因翟辽、张愿反叛,负责北伐的谢玄上表谢罪,希望解职还朝,但此时的东晋北部疆域并不稳固,还需要重臣驻守,于是朝廷驳回了谢玄的请求,诏令其自彭城还镇淮阴。

六月,朝廷以前辅国将军杨亮为雍州刺史,镇洛阳;同月,将军晏谦攻克弘农,在湖县和陕县筑垒置戍。至此,东晋北部防线的西半部沿秦岭—崤函—洛阳一线,布置完毕;而其东半部防线,朝廷也已打好腹案,计划以桓石虔移镇马头,朱序代谢玄镇彭城。

然而谢玄脚跨士族与方镇的双重身份,又承接着谢安的遗泽,朝廷对其的处置比较敏感,建康的想法是将谢玄作为一个吉祥物,充当各方的脸面,坐镇前方。

太元十二年(387)正月,谢玄因疾上表请求解职,建康再此回绝;随后,谢玄以无法履职,“前线重地,不可旷废”为由再次申请解职,最后朝廷诏令移镇东阳城。在行进东阳的路上,谢玄病情加重,于是第三次上表解职,此表读起,感人肺腑,全文摘抄如下:

臣以常人,才不佐世,忽蒙殊遇,不复自量,遂从戎政。驱驰十载,不辞鸣镝之险,每有征事,由恩厚忘躯,甘死若生也。冀有毫厘,上报荣宠。天祚大晋,王威屡举,实由陛下神武英断,无思不服。亡叔臣安协赞雍熙,以成天工。而雰雾尚翳,六合未朗,遗黎涂炭,巢窟宜除,复命臣荷戈前驱,董司戎首。冀仰凭皇威,宇宙宁一,陛下致太平之化,庸臣以尘露报恩,然后从亡叔臣安退身东山,以道养寿。此诚以形于文旨,达于圣听矣。臣所以区区家国,实在于此。不谓臣愆咎夙积,罪钟中年,上延亡叔臣安、亡兄臣靖,数月之间,相系殂背,下逮稚子,寻复夭昏。哀毒兼缠,痛百常情。臣不胜祸酷暴集,每一恸殆弊。所以含哀忍悲,期之必存者,虽哲辅倾落,圣明方融,伊周嗣作,人怀自厉,犹欲申臣本志,隆国保家,故能豁其情滞,同之无心耳。去冬奉司徒道子告括囊远图,逮问臣进止之宜。臣进不达事机,以蹙境为耻,退不自揆,故欲顺其宿心。岂谓经略不振,自贻斯戾。是以奉送章节,待罪有司,执徇常仪,实有愧心。而圣恩赦过,黩法垂宥,使抱罪之臣复得更名于所司。木石犹感,而况臣乎!顾将身不良,动与衅会,谦德不着,害盈是荷,先疾既动,便至委笃。陛下体臣疢重,使还藩淮侧。甫欲休兵静众,绥怀善抚,兼苦自疗,冀日月渐瘳,缮甲俟会,思更奋迅。而所患沈顿,有增无损。今者惙惙,救命朝夕。臣之平日,率其常矩,加以匪懈,犹不能令政理弘宣,况今内外天隔,永不复接,宁可卧居重任,以招患虑!追寻前事,可为寒心。臣之微身,复何足惜,区区血诚,忧国实深。谨遣兼长史刘济重奉送节盖章传。伏愿陛下垂天地之仁,拯将绝之气,时遣军司镇慰荒杂,听臣所乞,尽医药消息,归诚道门,冀神祇之佑。若此而不差,修短命也。使臣得及视息,瞻睹坟柏,以此之尽,公私真无恨矣。伏枕悲慨,不觉流涕。

然而,收到表奏后,朝廷依旧没有诏准谢玄归家会稽,而是安排谢玄至京口养病。可悲的是,有如此功劳的谢玄,在途经建康之际,晋帝都没有令其入朝觐见。

重病在身的谢玄来到京口之后,第四次上表,希望能够返回会稽,此表更加悲怆:

臣同生七人,凋落相继,惟臣一己,孑然独存。在生荼酷,无如臣比。所以含哀忍痛,希延视息者,欲报之德,实怀罔极,庶蒙一瘳,申其此志。且臣孤遗满目,顾之恻然,为欲极其求生之心,未能自分于灰土。慺慺之情,可哀可愍。伏愿陛下矜其所诉,霈然垂恕,不令微臣衔恨泉壤。

此次表奏朝廷直接“表寝不报”,都没有回复。于是谢玄继续上表,十余次后朝廷才同意谢玄的表奏,诏令谢玄解北伐之职、徐兖二州刺史,改为会稽内史。

读史至此,不由替谢玄能够返回东山感到高兴,想到谢安毕生的梦想就是最后能回到会稽的东山,诸葛亮也是梦想有一天能够重新躬耕于南阳,但最后两人都没有实现愿望,当谢玄孤身回到会稽老家,重临东山,定然会想起十几年前那个隐居东山的风流名士吧!

与此同时,服丧结束的桓石虔重任豫州刺史,镇马头;原豫州刺史朱序任青兖二州刺史,镇彭城;而京口地区的徐州刺史则由司马道子自领(道子还是从谢安那学到了些东西)。

接到诏书的桓石虔和朱序两人,都没有完全遵从诏令,在淮北地区动乱丛生,并不稳固的情况下,两人都不想将自己置于前线的危险之地,于是桓石虔改镇寻阳,朱序改镇淮阴。东晋与北方政权的军事线初步形成,在南阳盆地—淮河一线形成稳定的国防线,西有洛阳,东有青州这两个突出部。

太元十三年(388)正月,身处会稽的谢玄病逝,享年四十六岁。

谢氏的另一个代表人物、身在建康的谢石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在一次由司马道子组织的酒宴中,尚书令谢石大醉后开始唱吴歌,被尚书吏部郎王恭斥责为“肆淫声”,由小见大,可想而知谢氏此时的政治地位衰落到何等地步。

太元十三年十二月,谢石病逝,朝廷又出现关于谢石的“议谥”事件,博士范弘之主张赠谥“襄墨”,因事有功曰“襄”,贪以败官曰“墨”,但遭到了士族集团的反对,最后被外放为余杭令,老死余杭。

令人欣慰的是,人间正道是沧桑,由谢安、谢玄这两代人的努力,福泽后人,在南朝的三百余年,仕宦十世,遂成南朝王谢中的谢氏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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